铁道兵文苑

【投稿】 (原创散文) 连队里的故事


  

 

【投稿】 (原创散文)

  连队里的故事

  

 

  虽然襄渝线建设距离今日已有五十多个年头了,那些流金的岁月,像眼前闪烁的流星,像心海涌动的浪潮,每当想起都叫人血脉偾张,激动不已。远去的学兵历史,已有不少鸿篇巨著问世,囿于个人能力,仅摘取几个片段写成小故事,以飨战友。

  一、第一次扛木头

  刚到铁路建设工地,首要任务就是搭建营房,部队派来军代表帮助我们,杨庆龙排长就是与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军代表。那天进山砍伐木头,他走在前面,我们跟着后面,先要在满山荆棘中砍出一条小路。陕南的盛夏,太阳把人一下子就晒蔫了,别说伐木,光是这开路就让我们累的气喘吁吁。杨排长说:“你们在城市里墨水喝的多噻,今天就好好欣赏一下这山里的风景吧。”要说秦岭深处的景色,在车水马龙的城里面是根本见不到的,林木茂密,空气格外新鲜,山涧跳跃奔流,带来一丝丝清爽。可我们这会儿腿肚子都转筋了,谁还有心思观看风景呀。

  大家坐在一棵大树下歇脚,即兴唱起了陕北民歌《赶牲灵》“你要是我的哥哥哟,你就招一招手,你要不是我的那个哥哥哟,走你地那个路······”突然有个同学指着树上的果子喊,快看哪,树上结了好多核桃,顺手在地上捡了一个,刚要啃,被杨排长一把打掉。他说:“不能吃,这不是核桃是桐子,你这个苕!吃了会中毒呕吐的,真是一伙儿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城里娃娃啊,都会干啥,就会唱哥呀妹呀的黄色歌曲,搞封资修的玩意儿,唱这些靡靡之音能激发革命斗志?以后不准再唱啦!”说完又扛起木头走到了大伙前头,一边走还一边不停地嘱咐:“大家一定要跟紧我,沿着我踏出的路走。山里还有很多漆树,千万别碰,一旦碰上会皮肤过敏,全身肿胀,严重时会要人命的。”


  (插图 /李兴唐)
 

  扛着木头下山更是累不堪言,杨排长扛着一根依旧走在前面,只见他右肩扛着木头,左肩还挑着一根树杈,斜插在木头下面抬着,走起山路如履平川,呼啦带风。我们是俩人抬上一根,走不了几步就停下来歇脚,过小河渠时,俩人配合不协调,不是摔倒就是把木头掉进渠里,特别是在小路拐弯时,木头别在弯道处,弄不好就会把人别到沟里。我们班的昌光明郑重其事地说:“那天才进山,我用一根树杈挑着背包和箱子,一不小心被路边的树干别了一下,把箱子甩到这河渠里了,多亏俺爸临走时给我这双军用鞋,扒滑,要不咱就成落汤鸡咧!”说完,自己也笑出了眼泪。

  天已经暗下来了,我们才返回临时的驻地,掏出手电筒一看,每个人的肩膀都磨破了皮,胳膊和腿也被树枝刮了好多血道道。

  二、“独裁”的班长

  连队从山上搬家下来,连队进行了整编,我和副班长姚存兴没有变化,只是对人员作了调整。有的同学还不适应班里的管理,个别人不服从命令,出现了吵架骂仗,甚至还有装病不出工的现象,班里的涣散,使一直保持的先进荣誉消散殆尽。

  那天下午刚从工地回来,满脸是泥灰的我被通信员叫到连部,指导员管怀霖背对着我,正趴在桌子上学习。听到我的一声“报告”,他慢慢转过身来,劈头盖脸的第一句话就是:“吉农,你这个班长是怎么当的,带着全班一天天在走下坡路啊!”顿时,我感觉脑袋“轰”地一下发胀,全身热呼呼的,汗水从脑门不停地渗了出来。后来感觉指导员还批评什么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等等,其实我基本上就没听清,只是诺诺地回答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管指导员最后拍拍我的肩膀说,要狠抓政治学习呀,要加强思想教育呀,好好地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呀什么的。我探过头在他的桌上扫了一眼,是一本毛主席语录和摊开的《共产党宣言》。

  回到班里,我找副班长坐在河滩的大石头上,把指导员说的话传达给他听,并且分析了班里最近的工作和思想情况,副班长比我回答更干脆:“不说咧,我知道了,就是要从严管理么。”

  晚上,在交接班的工地上,我给大家做了施工前动员,紧接着副班长大声吼道:“我们就是不穿军装的兵,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哪个不听班长招呼,想出工不出力、偷懒耍滑当逃兵,小心我扁你。”有人在下面窃窃私语,说班长真够独裁,被班副听到了,他又补充了一句:“就是独裁怎么啦?扁错了,我负责!”

  许和平把食指竖在嘴唇上示意:“悄着悄着,不要再私下议论咧,存兴的脸沉下来够怕人的!”

  三、跑马咧

  小米溪隧道全长3307米,要尽早贯通,平行导坑掘进速度是关键,因为平导进度快,可以为主洞开出更多的工作面。基于首长对学生连的信任,把我们从主洞的下导坑施工调到平导洞掘进,这可是块硬骨头啊,能不能啃得动,将进度快速赶上去,就看学生连了。

  洞子越深,里面的地质情况越复杂,在石质硬度为7-8的岩层里打眼,钻头被打融了好几个,地质松软时,排架还没来及搭好,石块就不停滑落,时刻都面临着塌方危险。当掘进到九百多米的时候,掌子面又出现了新的情况。


  (图片来自网络)
 

  那天,上一个工班刚放完炮,我和安全员扛起撬杠,冒着翻滚的烟尘就心急火燎地奔向掌子面,我们连长可是给营里立下军令状的呀。安全员在撬危石,我在旁边布电线、挂灯泡,一百瓦的灯光在昏暗中只能看见一点红光。紧接着全班同学就如狼似虎地扑了进来,风枪手将高压水管与风管交叉在一起,用形成强大的水雾降尘,出渣的爬上渣堆,挥动着薅锄,要尽快为打炮眼清出工作面。由于渣堆太高,风枪根本支不起来,风枪手们就扛在肩上,这时“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喊声,在掌子面激越回荡,此起彼伏,相互鼓励着。当第一排炮眼完成拔出风枪时,从未遇到的情况出现在眼前,有两个炮眼像喷泉一样射出七、八米的水柱,直接把前面的风枪手打倒在渣堆上。班副姚存兴立即冲上去,异常镇定地喊道:“都不要慌,我们遇到透水层了,赶快在旁边多打几个炮眼,分散炮眼里的水压,安全员抓紧到炸药库去领防水炸药!”

  在与高压水的搏斗中,热汗与冷水湿透了衣服,全班同学都脱掉了衣裤,摘下了憋气的口罩,只剩下裤衩和雨靴。连长赵志禄闻讯赶来,看到这情景他惊住了,十几条赤裸裸的汉子抱着风枪,半跪在小山似的渣堆上面,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旋转的钻杆,在如此豪壮的灯光背景前,他们如同一组铁浇钢铸的雕像。赵连长一边现场指挥,一边用嘶哑的嗓子大喊注意安全,戴好口罩。他心里明白,这场战斗相当是进入白热化的拼刺刀,面对充满血性的战士,讲什么都会显得苍白。

  炮眼基本上打到一半,喷射的水柱也收敛了疯狂的性子,变成了一个个咕咕流淌的泉眼,但是水流还在抗拒着钻杆的挺进,风枪手们干脆骑在支撑杆上,合着风枪一起突突抖动,他们用整个身体压住风枪,顶住水压,打出了三十多个炮眼,保证了后续的施工进展。

  炮声轰轰响起,我们推着十几辆装满石渣的斗车,走出了平导坑,个个成了黑黢黢的铁人。几位风枪手都不约而同的蹲在洞口,用手捂着难堪的下身,赵连长关切地问怎么啦,他们说,蛋下面湿了一大片,黏糊糊的。连长更着急了,问:“是不是哪里受伤了?”大家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十分尴尬的说:“没有,下面叫风枪震的跑马咧!”

  四、归队

  部队管理有着整套的纪律要求,从加强连队思想建设,提高部队战斗力出发,制定了严格的规章制度。学生连结合自己的实际,也制定了行为规范和归队报告制度。我们连还真的处于一个特殊的位置,东边大道河有八团女子学生十四连,西边洞河是女子学生五连,连里给大家划定了自由活动范围,背靠秦岭,面朝汉江,除了施工和出差,东西不能逾越五十米,尽管说都是同一战壕的西安娃,却是“招手手容易见面面难。”归队报告制度,对于刚踏出校门的学生来讲,实在是难以在短期内适应。几个月后,在连队领导的反复教导和班排从严要求下,这项制度在同学中基本形成。

  新建的营房都是干打垒的,几乎没有窗户,连部修在临建的公路边上,仅仅靠唯一的门洞采光。那是一个暑热的中午,理发员李兴唐正在给副连长剃头,八班的刘建新满脸是汗,头顶着一条湿漉漉的毛巾,站在连部门口报告归队。恰巧,副连长成书堂正在被理发员摁着剃后脑勺,他一时抬不起头,翻起眼睛问道:“谁站在门口,把光挡完了。”

  建新急忙拉下头上的毛巾,移步到侧面,又把毛巾搭在肩膀上,说:“我回来啦。”

  副连长疑惑地问:“有什么事儿?”

  建新学着电影《地雷战》里的台词,调皮地回答:“报告太君,地雷的秘密我探到啦,不见鬼子不挂弦儿。”

  “什么?”

  “对,对,对,是不见皇军不挂弦儿。”还故意把皇军俩字语气拉得很长。

  副连长这个时候才抬起头,看清了眼前这个没正形的刘建新,哈哈笑了起来:“原来是你这个崽娃子呀!啥事?”

  “报告领导,刘建新出差归队,前来报到!”

  成副连长扒拉了一下头上的发渣,解下布围子,伸出大拇指高兴地说:“不错!你这孙猴子学会了懂规矩、守纪律,进步大大地!”

  “哎呀,副连长说话咋也跟鬼子一样咧。”说完,刘建新扮了个鬼脸转身就跑。

  五、艰苦的生活关

  襄渝线建设的工地,部队、民工和学兵几十万大军,在秦巴深处、汉江两岸全线铺开,设备、钢材、水泥、炸药、油料等物资,全靠汉江上的机动船和布切奇军车转运,然而,因种种原因,食品运输跟不上,大家在高强度施工中吃不饱肚子,成为当下最为突出的问题。

  说真的,劳动强度再大都能克服,沙滩装车,六分钟一车不在话下,装卸水泥,每人都是扛两包大步流星,隧道掘进,雨靴里能倒出半碗汗水,苦乐交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休过一天假,连春节和八一节都革命化度过,无怨无悔,就是这艰苦的劳动关好过,生活关难过啊!

  刚开始,通信员赵中朝每周跑一趟大道河邮局,给大家取送信件,没过多久成了搬运包裹的苦差事,几十斤的包裹要走十几里路挑回连队,绝大部分都是西安邮来的食品,胡悦排长收到十六斤炒面,他自己主动送到炊事班,让全连官兵喝了一顿油茶。俺班的李新民因为在坡地刨了两根老乡剩下的拇指大小的红薯,在会上做了三次检讨。那时候,班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谁来了包裹必须在班上当面打开共享,我妈寄来的面包一人一个,砂糖一人一勺分光吃净,事后被连里发现,说是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

  小米溪大桥的桥墩混凝土浇筑,必须不间断地连续施工,炊事班专程好几里路把饭送到工地,打饭时一只热馒头掉在地上又弹起来,然后顺着沟边的石渣滚了下去,俺班的苏书关紧跟着高一脚低一脚跑下去,眼看着馒头落入了一汪黑泥水里,赶紧一把捞出。剥去灰渣和渗入的黑泥,碗大的馒头被剥的只有拳头大。他使劲咬了一口说,这个馍算我的。这怎么行呀,在场的同学都把自己的馒头掰下一块递到苏书关眼前,他哽咽地吃不下去,眼泪夺眶而出。

  俺班王勚斌,外号二吨半,可见其体胖块头大,平时闷头干活不说话,力气大饭量也大,一天夜里悄悄对我说:“班长,我肚子实在挨不起了,我想出去弄点吃的。”我没有做声,却悄然和他提了几只军用水壶走出营房,在漆黑夜里看到一处亮光,走近一看,那是部队十四连的炊事班正在准备夜班饭,他们突然发现两个黑影,警惕地喊:“干什么的?”王勚斌吓得不敢说话,我就大咧咧走上前:“军哥,想弄点吃的。”值班战士很无奈的说,我们也是按人头做,没有多余的。我说:“喝口豆浆可以吧?”趁着他们离开的档儿,我俩把带的几只水壶塞进大锅里,当时都没有觉得烫手,顺手又揪了块面团撒腿就跑。

  吃不饱问题,连帮助我们连队的军代表也是一筹莫展,他们每次汇报工作回来,绝对要从部队“偷”满满一挎包馒头带给我们,说感激涕零一点都不夸张。

  马伟鄂司务长在连队领导中算是年龄最长的一位带队干部,虽说不在施工一线,可为了同学们的伙食操碎了心,他翻山越岭走进老乡家,化缘似的弄点蔬菜再背回连队,自己摔伤了却一声不吭。

  马司务长的爱人党力红和他一起响应号召,扔家撇口来到三线工地,在女子学生五连担任连长,他们两口子商量,我们连到山里采买一些桔子送给五连的姐妹们,五连从嘴里抠出一些玉米面送给我们。那天五连党连长带着几位女同学来到我们连,大家纷纷拿出脸盆饭碗当锣鼓,敲打着夹道欢迎,几个调皮的对马司务长喊,光给粮食不行啊,把五连的女生给咱介绍一个嘛,臊得她们都不敢抬头。

  六、告别

  一九七三年四月十二日。

  傍晚哨音响起,全连集合,大家都知道连里要宣布第一批返场名单。管指导员站在连部门口的土台上,郑重地宣布了二十三名同学名单,然后发出口令:“点到名字的同学出列,其余的解散!”然而,我们二十三个齐刷刷地走出,端端的排成两行,剩下的人却纹丝不动地原地站着。

  指导员转过身说:“下面请到我们连队招工的唐德烈同志讲话。”唐德烈清了清嗓门说:“同志们,我叫唐德烈,受陕西省电信工程大队的委托,来这里选拔工人,今后我就要和你们一起工作了。这里我简单地介绍一下,你们都是西安娃,知道有个报话大楼吧,那可是全市的最高建筑,那都和咱们单位同属电信系统。”听到这里,大家兴奋地拍手叫好,另外有几个人交头接耳:“他的名字不好记,还不如叫唐德列夫,苏联名字洋气还好记。”

  我最为激动的有两点,一是被唐德烈称为“同志”,说明我们已经跻身于工人阶级行列,不再是风华正茂挥斥方遒的学生了;二是憧憬着将来也在报话大楼里工作,多么的骄傲与荣耀啊。

  在不断的掌声中,指导员摆手示意停下,又语重心长地讲了很多,其中印象最深的一段话至今记忆犹新:“同学们哪,你们即将去的这个单位,粮食定量可是五十一斤啊,五十一斤的口粮说明了什么,说明今后的劳动强度依然很大,工作会更加艰苦,我希望咱们这些同学到了新的岗位,还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三线精神,在新的征程上,再接再厉,继续革命!”


  (图片来自网络)
 

  散会后,异常亢奋的我们立即开始整理各自的行李,端起装着油乎乎衣裤的脸盆,不约而同地来到汉江边,点燃脸盆放到激流中,江面上像一簇簇渔火,望着顺流远去的红光,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久违的故乡,飞回父母的怀抱。

  翌日一早,我们背起行李,爬上转送的卡车,挥泪向朝夕相处的战友告别,向曾经挥汗洒血的三线沙场告别,直到卡车湮没在滚滚的车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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