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文汇报笔会集萃精选 】  自虹镇老街出发

作者 吴正
       
       重见虹镇老街那是在三十多年后今天的事了。小时候,我家也住虹口,虽地处那种带铁门和庭院的小康区,然而因为同学也有不少个住那里的,因此虹镇老街也倒是我常去的地方。
       在记忆的遥远里,虹镇老街道窄,坑洼不平。房屋低矮,丑陋的老虎天窗自屋顶上探出头来,俯瞰着那一片七高八低着灰瓦黑砖的贫穷的海洋。假如,放学之后,一个兴高采烈的你,高呼着某位同学的名字,自低矮的门框间鲁莽闯入,说不定何时就会在半阴半暗之中踢翻了一只晾搁在门口已经洗刷干净了的马桶,从而惹来一连串浓浓苏北口音的斥骂。但你可不管这些,伸一伸舌头,便从陡陡的窄梯摸了上去。那是若干平方刚能站得直人的阁楼,方桌、板凳、木床、米缸、水桶以及同学父母的那幅劣质着色的结婚照端放在被石灰水刷白了的墙中央。于是,那方缺少了大人坐镇的阁楼便成了我们这批顽童的无法无天的乐土啦!钻进爬出攀上跳下,总之一切不需要耗费钱的游戏我们都玩到了家,直搞到满室狼藉以及那位在窗前放哨的小子终于报告说:来了!(他当然是指同学的那位从纱厂放工的胖母亲或是蹬三轮归来的瘦父亲啦)大家这才抢起各自的书包,连滚带滑地飞下扶梯,一溜烟地消失在了那片迷宫般的横巷与竖弄之间。至于遭骂还是挨打,那才不管我们事,自有那位事主的同学去担当。
       那真是段快乐的时光呢,只是快乐总是要在它逝去之后才会在对比的背景上凹凸出来。当年,对于我们那群一聚而拢一哄而散的毛孩子最梦求能得多点的是什么?无非是钱﹣﹣那张最万能的花票票啦!一、二毛的零用钱就足以让人想象半天了,是买一堆零食在小伙伴间分享呢,还是独自去享受一场《鸡毛信》、《上甘岭》之类的早早场呢?无法作出选择的是哪一样都诱人?几十年过去了,我们以岁月换来了事业以及存款,却再也买不回童趣:这是一条无奈的人生单行道。
       这,便是眼下的我再次踯躅在这片熟悉土地上时的感触了。虹镇老街没变,据说这是沪东地区唯一一块仍未被批租出去的棚户段。然而,虹镇老街毕竟还是变了:坑洼的窄街平宽得多了,而门口斜晾着马桶的只数似乎也大幅度地减低了。不批租就自批吧:一幢二层带三层阁的新楼香里香气地已在原地头上竖立了起来,几个汗油淋漓的小伙正挥手划臂地将一扇硕大的铝合金窗吊上楼去。有时,你会见到一部簇新的三菱空调的尾端自低低的瓦檐顶下伸出来;有 xx 餐室, xx 发廊的招牌随处可见。一幅用歪歪扭扭毛笔字描出来且还包含着若干可笑错别字的服装铺的广告更可人:欧美最新时尚荟萃!更让我吃了一大惊的是:昔日的某扇老虎窗如今已被改造成了一方盒铝质玻璃的全透明豪华浴室,筑落在瓦灰的房顶之上,俨然一座超现代化标志。
       沿着曲弯,低矮以及羊肠狭窄小路,我终于走上了一条宽大了些的马路。岳州路?不错,岳州路。一辆的士驶过来,在我身边圆滑地停下,一张留着长发的菜黄色的脸蛋探出来:"哪能,走路?--"但我的注意力却早已被不远处的一家轰隆着轧风钢机声的某金属制品厂吸引住了。这不是那一年我们那班同学来"学工"的地方吗?是的,应该就是!但附近的那座"给水站"就不同了,肯定是几十年前的遗物。一位挂着件泛黄了的汗衫的老人半躺半坐在一张旧竹榻中,竹榻置于"给水站"的阴影里,老人木讷地注视着街心的阳光,一切无言,好一幅黑白片时代的景物素描!
       怀着一种稠稠的怅惘,我再从岳州路走上了周家嘴路:模模糊糊的回忆追随着我,影影绰绰的"过去"放映着,断断续续的故事首尾不衔接地倒叙着,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名以及面孔交错对号。十三、十七路无轨电车自我身边驶过,售票员拍打着车门停下,又开动:公平路站、高阳路站、新建路、商丘路﹣﹣到梧州路了。二十,噢,不,大概要二十五年之前了吧,这里是二十一路电车的终点站,弯形的双联车厢通常都是绕着中心岛那么一个大兜圈,便又将其车头掉转过来,朝着了另一个方向﹣﹣中山公园的。如今,车站早已搬迁,中心岛上摆满了个体摊档。但至少,有一件存在物仍是熟悉的,这便是那爿叫作"前卫"的中药店。无论如何,这还是个坚定不移名字呢:在那个所有的店名都一窝蜂地改为"红卫"、"兴无"、"风雷"的时代,它不曾动容;现在,当一切的铺姓又转向"金 x "、"富 x "、"豪 x "的年头,它也一样地不动心。当我决定就从这里转弯向外滩方向进发时,我站定了,并用眼光向它投去了一瞥注目礼。
       外滩,繁华的上海心脏区已在望。我从古朴的铁桥上踱过河去,不远处,吴淞路高架以一种现代化的姿态与我并驾齐驱,腾空如飞虹跨水面而过,注视着在这十九世纪钢铁桥架下蠕动着的芸芸众生。
       在外白渡桥逸的黄浦公园的边门处,我再度收住了脚步。我回望,回望整片人口稠密的大虹口已留在了桥的那一边,在它的最前沿矗立着的是那座东正教风格的建筑,此刻正在夕阳的灿烂中反射着金辉。在这座曾是前苏联领事馆的绿色拱顶上如今飘动着的是俄罗斯共和国的三色旗。又一个少年时代的记忆细节在脑屏幕上清晰起来,这是有关那部曾使我以及无数个我的同代人激动得夜不能寐的电影《地下少先队》之中的某段情节:在那个年代,少先队员们的入队仪式都是在一个温柔美丽的女教师的带领下,散立在白渡桥的彼端(可能就是我此刻所站的位置吧?),向着对岸高扬着镰刀锤把的红旗,心中默念着宣誓的。
      历史,就是这样地流了过去,无情而真实,冲刷出了几重世界,几度人生,几许感慨。不变的只有黄浦江、苏州河水,还是同一种流姿,同一种颜色。我回转头去,再一次地朝前迈开了脚步:就某种意义而言,前进的坚定,应该属于那个经常不忘回首的人-﹣我如此地想着,并让自己淹没在了外滩的滚滚人潮之中。

  吴正1948~     上海作家、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