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散文】《槐树林的灵魂》


 
妈妈去世前说:“我要树葬……”她说:“我想躺在树下。”

早春,窗外的藤蔓停下生长,容光焕发的看着我和妈妈,我们靠在一起,谈到了妈离世后的去处。妈哭了。我低声问:“你怕了?”我抱住妈,“妈,不怕,有我。”

从这个冬天到下个冬天,时间过得真快。那是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重病房门窗紧闭,靠窗的床上,躺着妈妈。我在妈的床前走过来走过去,眼睛不敢离开妈。直到监视妈妈生命体征的机器诡异地叫起来,妈妈脸上有了痛苦或解脱的表情?医生奔来,一阵忙乱,妈走了。那么快?我拉着妈的手,不松开。
病房里其他病人都睡着。一个中年女人往我这边看看,递我一支烟。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接过来,凑近打火机,吸了一口。我从不吸烟。病房里不让吸烟。她说:“你哭出来吧。”细细的烟在我手上缭绕:我想起来,妈托我找一棵树。妈要葬在树下。
后来的日子,我老想着:要找一棵树。树不能离我远,最好经常可以看到……。可是,城里的树几乎都被认养了,被“实名认证”了。我去郊区,去山里,国家的山水国家的树,即便是个人的,也是国家的。即使认养了树,也没有动的权利。树,远离了原野的贵族呀,我怎么办呢?

我去京郊观音庙踏青。庙旁有湖,湖岸北有槐林。槐林边一棵小槐树歪着,弱小。它的存在触动了我。风起,湖面乱了,林子摇晃,直到风沉进到湖里,飞去远空的鸟,飞了回来,有一朵花也从风里回来,歇在树根上,晃出一团黄色,宣布了它的主权:春天了,树长疯了,花更开得无数无度。
我友好地摸摸那株小树。从此常去看它,为它浇水,除虫。冬天,给它围上草席,加固了三角架。“喂——,一个在湖里打捞叶子水草的老头冲我喊,还竖起大拇指,他的小船划过来。“打理湖的?”我问。“也管槐树林。”他说:“你认养了它吧。”“你再说一遍。”我的心“砰”地跳了起来,马上按照要求,办了认养小槐树的手续。

喜悦那么意外的落在我心里。老头说,他住靠湖不远的村里,“这儿的土质,适合种槐。二三十年前,我找过县长,要求种槐。县长说行,要我点豆成兵,我就每年栽点;现在,瞧这一大片。县长说槐为国树。惟槐含鬼。寿逾千年吶。”一个瞬间,槐树林在我眼里有了辽阔的古意。我说:“你若同意,我叫你老庄。”他说:“我姓庄嘞。”
他说,“槐花开了你就来采花。神仙们都来……槐花可香甜。”他真是林中庄子。他的话使我确信这是我要的树,我谈起了妈妈。我没有提妈要树葬这事,我说:“我认养的树歪了,需要重栽种吗?”
老庄脸上满是刀刻斧砍的皱纹,稍动,皱纹便四下游走,他的脸极为生动。他抿抿缺牙的嘴说:“你明早来吧。”

次日早我到的时候,距领养树不远,有一个新挖的树坑,边上有一棵槐苗,老庄看到我,脸上的皱纹动起来,他说:“栽完了叫我。”
我小心拿出妈妈,用塑胶袋包了又包,放在坑下;再放下树苗,撒了细土、又陪土……踩实,浇水。又给认养树松了土,浇了水,清除了虫子……跟两棵树讲了彼此关怀、生死相依的话:“你们俩从此是我的命。”我转向认养树:“今后你是我,名邵。”我叫了一声邵,高高地又叫了一声,邵低下头,晃晃不丰满的身子,我拍拍树干,“替我照顾好妈妈……”我又对妈妈说:“妈你说过‘人活着是要把自己的故事讲完’。你的故事讲完了吗?你用树葬的方法,使我们再见,使我们有未来可期,你多了不起……。”老庄来了,他瘪着的嘴里发出“嘘”声,我顺声寻去,我包包的丝巾上落着一只青白蝴蝶,它身上有几个绿色的点点,两只须子长长弯下去,须子下面一边一个黑眼睛,细腻地瞅着我。“你是妈妈?”我的心在那刻完成穿越!纠缠着倾诉思念,我捧起丝巾,她慢慢歪在丝巾上,好享受啊或在期待什么?我说:“你幻化着赶来谢我?”她立起来,两个翅膀扇啊扇啊,她飞出去,又飞回来,贴在丝巾上……太阳迷蒙我的眼睛,牵挂起母亲操不完心的话语,光芒熟悉柔软了,告诉我:我和妈还有几个千年缘分未了。

我领养了两棵树:邵和妈。当太阳照在它俩身上,照出一身明亮的色彩。我在它们的枝桠上拴了红布条,每一条都是心愿。风来时候,它们如伸长的手臂,把“天晚了,快回家。”的关切张扬的红了天,林子悄悄丝滑和傲娇起来,昏暗的夜搂着林子,林子一怀小时候妈妈说给我的话,它们……这样长成槐花。我用槐花酿了酒,送老庄一坛,老庄乐得脸上的皱纹不回去了……。

我和老庄熟悉的像老朋友了,我跟他聊了树葬。他给妈树剪枝的时候说:“去跟你妈说些体己话,她听得见。树灵,每片叶子都是耳朵,你跟它们说话,它们就带着你的话长,越长越是你希望的样。”我听着,觉得妈来了,环绕我,开放了许多不知名野花的内心,惊艳,惊艳。我在邵和妈树上分别刻上她俩的名字,老庄说,他会让靠妈妈树太近的枝桠,往外长长。树像人能生善良长友爱,当树边花草在阳光里化成光辉,树长得更快,更生动。天籁长存,妈的故事已经长成槐树林的灵魂。


编辑:周健(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