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书刊

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十一)


三、别样的烂漫

原创 |铁道兵张衍海


  
11

 

  我突然想见见新兵连里出墙报的“二号种子选手”辛贵全。

  这位总喜欢标榜自己入伍前就有过在县大院里工作经历的“特殊人才”(其实我猜测他顶多也就是个送报纸搞收发的角色),说起自己那段谁也无法证实的“特殊经历”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仿佛他刚从越南战场上凯旋而归一样。言外之意,就是根本没把你们这些从农村入伍的土坷垃兵放在眼里。

  新训期间,辛贵全凭借一场“狸猫换太子”的游戏,赢得了本不该属于他的喝彩;继而被幸运砸肿了脑袋,新训一结束,就被分到团电影组。

  这个人的自我感觉总是良好,见到同乡入伍的老乡兵时,不免露出高高在上的神色,面部的笑容很不正规。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想见他。不是他这个人对我有什么吸引力,而是我觉得他很滑稽,一种假做正经又很不正经的滑稽。

  其实,我这个人也挺坏。总想弄出点让人感到出乎意料的事情一一你装正经时,我装不正经。你不正经时,我却很正经……

  这是为什么?

  说不清。

  说来说去,我就是想活得有个性……

  这也许是搞艺术或喜欢艺术的人,差不多都有的一种通病。

  尽管那时候,我病得还没有现在这么严重。

  别人是咋回事,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自己这种潜意识里的小坏坏,是从朝拜艺术时就开始了。我取不到真经,就证明我错了。有时候我又想,或许压根儿就没有真经,那就恰好将错就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这样吧。譬如:和很熟的人隔开一段时间再见面时,少不了要握一下手。我却发明了一种出其不意握手法一一当指尖与对方指尖距离缩短到仅有几厘米时,迅速改变运行方向,错开正常轨道,使其手背碰手背,而不是手心相向对握……

  这种握手法,跟辛贵全也玩过,让他大为光火,又不能发作。

  我只有偷偷地乐……

  在团里开会的间隙,也就是中午吃完饭以后,我抽空跑到电影组,去看一看辛贵全。毕竟,都是一个火车皮拉来的,亲情不在乡情在,没了乡情还有友情。新兵连留下的记忆,永难忘记。

  到了电影组。因为是午休时间,只见到辛贵全一个人正聚精会神地趴在一张桌子上鼓捣着什么。他听说我是来开会的,好生羡慕,说道:

  “你小子,当上先进代表了,进步挺快呀!”

  “没你快。”

  “我快什么呀,你瞅瞅,整天弄这些玩意儿,愁死了!”

  我上前一看,原来是些正在制作的幻灯片,一块块比火柴盒大比香烟盒小的玻璃,有的在一个面上经过白广告色涂抹,有的在一个面用糯米纸粘贴,真正的绘制还未开始,就已经把他难住了……

  “怎么样?天降救兵,帮帮忙吧!”辛贵全的语气里,透着几分无奈,几分哀求。

  在一中当红画兵时,我用雕刻刀刻过穿军装的毛主席侧面头像,还刻过剪纸。眼前的这点活儿,只能算是小菜一碟。

  辛贵全猜出我已满怀信心,仿佛看到了希望。他是不会撒手让希望飞走的一一

  “帮帮忙,帮帮忙!……”他一边黏糊着,一边找出两张纸,上面都是些口号和解说词什么的,比如:

  1、向战斗在抓革命促生产施工一线的指战员学习、致敬!

  2、是英雄是好汉,三岔河上比比看!

  3、艰苦为荣,劳动为荣,当铁道兵光荣!

  ……
 


 

  我估计,这些都是在电影放映之前,用幻灯机打出的用以活跃现场气氛的幻灯片。这还不算啥,难的是有人物的画面,弄起来不轻快……

  我猜测,辛贵全感觉到的难点,正是在这儿。

  我这个人,心太软,见不得别人犯难,哪怕是辛贵全,落水了也得救一把。

  辛贵全见我有些动心,眉飞色舞。

  “什么时间要?”

  “当然是越快越好!最好是三五天,任务紧急。周六到一营放电影,我去拿,顺便给你带好吃的!”

  临走,这些尚未开始制作的幻灯片,加上两盒软管广告色,塞了我半挎包。回去的路上直懊悔,奶奶的,揽了这么个烂事儿……

  后来想想:那时候,人真傻。分派任务可以,但是要走正规渠道,领导发话。不然,像这样,便宜了一帮庸人和懒汉,做好事没好报。能者多劳没关系,嫉贤妒能不行。要是憋着劲给别人下套,背后使绊子,还不如离这种人远点!

  那时候,并不知道:往后的若干年,为什么雷锋越来越少……

  省歌舞团到我们建桥工地来锻炼的日子,其实也给我带来平常日子中的五光十色。

  舞美队的莫家骏老师、还有一位滕老师,成了我这里的常客,堪称良师益友。有时候,我们相约,一起到建桥工地去写生;有时候,我们又大摆龙门阵,谈论与艺术有关的话题,没有边界,没有禁区。

  在我们连队,有一间文化活动室,是在两顶帐篷中间加盖的。他们和我一起画画,教我素描、色彩和画面构图上的一些知识和技能,让我的军营生活有了课堂的感觉。

  辛贵全的那些幻灯片,也是在他们的共同指导参与下完成的。

  他们还拿出了从省城带来的先进“武器弹药”一一专门用来绘制幻灯的胶片和颜料,本来这些都是专业舞台美术用的,画幻灯片算是大材小用了。

  从辛贵全那里带来的玻璃片,基本上遭淘汰,原路退回。仅有几片,在涂刷过广告色的玻璃片上,以刀作笔,刻划文字,胜过胶片。

  有人物的幻灯片,全是用小狼毫画笔“衣纹”或“叶筋”,蘸着画幻灯用的专用颜料,精心绘制而成,效果非常地好!

  辛贵全拿到这些成果的时候,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连声说:“好嘛,好嘛一一以后还找你帮忙……”

  我立马谢绝了他的好意:“多谢厚爱!那事儿,就免了一一份内工作还干不完呢,咱各扫门前雪吧!”

  辛贵全老大不如意,光听见他嘟囔一句:“你可真不够意思!”

  我不去管他。心里话,也不知道谁不够意思……

  钟副指导员原先在团宣传队干过,吹拉弹唱都在行。他到勤杂班用很郑重的口气说:“你们班应该带头搞搞文艺活动,全连的人尖子都在你们班,不能死气沉沉的呀。连里打算周日举行一次才艺展示活动,为咱连战士演唱组选拔人才。你们要每人准备一个节目,等到那一天尽情展示自己的才艺吧!”

  在钟副指导员的鼓舞下,大家有的蠢蠢欲动,有的跃跃欲试。表演形式很简单,无非就是诗朗诵、三句半、笛子独奏、男声独唱之类。整体水平都在“业余”这个圈子里打转转。

  “业余又怎么了?业余并不等于多余。我们工农兵需要自己的文艺,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工农兵是文艺的主人。没有主人的文艺,只能是找不到家门的野狗,满街筒子乱蹿……”钟副指导员说的这些话,话糙理不糙,让我记住了。

  班里的预选赛正式开始。脱了鞋上床,大通铺就成了舞台一一

  卫生员方霁虹平时喜欢吹吹笛子,这次才艺表演自然要亮亮他的绝活儿。

  由于很久未登台表演,方霁虹在熟人面前反而有了生疏感,不免有些紧张,把词儿说颠倒了。

  演奏之前,他自己报幕,一张嘴就差点让人笑抽了筋:

  “下一个节目,独子笛奏《骏马奔驰保边疆》……”

  独一一子一一笛一一奏?!

  还未演奏,方霁虹就先挨了班里几大员的一顿乱拳:

  “揍这瘪犊子!”李良玉一声喊。

  一一乱拳软绵绵的,除了给养员李良玉下手狠点,别人真没舍得下力气,吓唬他一下算完。

  方霁虹双臂抱头,把发福的虎背熊腰和大象般的臀部贡献出来,让大家解气。

  我也不擅长表演,却因为干的是文化战士这个角色,不能占着靶位不搂火(扣扳机),必须拿点干货出来,否则不能服众。

  那边,表演正磕磕绊绊地进行着。我这边闹中取静,用笔刷刷刷地写出了一首小诗一一

  路远了

  人远了

  思念也远了的时候

  你梳理那些飘动的情愫

  把一段鲜亮的爱情故事

  系在胸口

  你爱着他

  那个当铁道兵的小伙

  就在他转身出发的一瞬

  差点用泪水挽留

  战士背起的行囊

  塞满你的温柔

  他在长路上走

  你的思念追他

  想说一句

  当行军歇息的时候

  朝家乡的方向望望

  记住山青水秀

  你很想说

  还该记住什么

  不用说了

  他怎能忘记

  故土故人

  情深意厚

  你没能随他而去

  因为田野和庄稼

  不让你走

  他也说

  让心和花儿一起舒展

  让爱去经历春种秋收

  最伤感的事

  莫过离愁

  你却把玫瑰色的呼唤

  抛向云头

  化成远方的声声汽笛

  对天鸣奏

  天远了

  地远了

  思念也远了的时侯

  一条爱河

  在两颗心间

  缓缓地流

  ……


 

  钟副指导员看了我写的诗,沉思良久,啥也没说,只把那张纸叠得方方正正,揣进他的上衣口袋里。然后,拍拍我的房膀,过了片刻,他用仅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对我说:“路远同志,我想做你的入党介绍人……”

  ……

  铁道兵文工团来我们部队慰问演出的时候,也在三岔河住了大约半月。我又有机会和舞美队的黎永健老师朝夕相处,受到他的指教。我们俩还是东北老乡,他长我十岁,入伍前就是专业美术工作者。那段时间,以他为主,我俩还有过合作一一以铁道兵老模范、参加过1965年全军大比武的一营工程师徐锦荣为原型,形象也是照他画的,创作了一幅很大的宣传画《工地不老松》,立在三岔河铁路特大桥的桥头上。画面中,老徐工攀登三角架的英姿,深深打动了过往的人……

  这一次,我真是给黎永健老师当下手,画面人物造型和整体构图都是他主创,背景部分在黎老师指导下我试着画了画,主要都是黎老师画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非常自豪和荣耀,因为这幅画让看到的人都知道了,铁道兵确实有人才,铁道兵是一支有文化的军队,艺术底蕴很深、很厚。

  我后来才知道,黎永健老师曾经是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的舞美创作者之一,功夫甚是了得!

  那时候,我就像岩缝中的一棵小树,只要给点阳光和雨露,就敢生枝长叶。似乎有一个信念在支撑我:必须成活,只要成长和活着,才能免于腐朽,拒绝败落……

  成长,活着,向高峰仰望,对天空诉说!
 



 

    未 完 待 续    


编辑: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