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书刊

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十六)


四. 另一片天空

原创 |铁道兵张衍海

 

16
 

  1970年的日历匆匆掀过,1971年来到面前。

  过去的一年,我们如期完成了上级交给的任务。三岔河上矗立的三十八座桥墩,是我们铁道兵用心血和汗水写就的丰碑,看似无字,其实已经深深镌刻在历史长河中了。沟海线通车的汽笛声,吹响我们转向新战场的号角。

  当新年冬天的雪覆盖山川大地的时候,我的一些并肩战斗过的战友退出现役,摘下领章和帽徽,他们复员了。这些战友远去的背影,让我至今还记得他们的名字,他们是:杨扶杉、李良玉、方霁虹、汪凯、车金旺……

  有一个人,我不能不再次提到他,他就是新兵连出墙报的“二号种子选手”辛贵全。说起辛贵全的身世,多少有点传奇。听“小道消息”说,他的亲生父亲是部队里的一名高官,可能在北京。在他很小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父母离异了,他一直跟母亲生活。这也养成了他似乎并不完整而且矛盾对立的性格一一孤傲里暗藏自卑,沉迷中难掩轻狂,执著时伴着飘移,静默下涌流狂躁……反正,各种确定和不确定、显露与非显露的元素,杂七杂八,集于一身。我对他的幸运与不幸搅拌在一起的身世,深表同情,却又无言。有时候,我也偶尔自我反省一下(很不深刻,因为我自知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深刻的人),觉得实在不该瞧不起他,甚至几近达到尖酸刻薄的程度。需要道歉么?可惜一一没有机会了:辛贵全被调走了。跨军区跨兵种的调令,是从上边下来的,背景高深莫测。他去了哪里?一直是个谜一一很大的谜!

  此时,罗鲁生连长,已被提升为营长;两年后,被提升为钢一团副参谋长……

  王贯通营长,已被提升为团参谋长;两年后,被提升为钢一团团长……

  姚愈宽指导员、钟守良副指导员、安保山副连长,原职不动……

  华江山教导员,两年后转业回上海……

  1971年那一年,我们部队已经搬到辽西,担负另一条战备铁路的施工任务。

  那一年,留在我记忆中的故事有很多,第一件事情就是选飞。
 

  选飞是选拔飞行员的简称。那一年的春天,空军飞行部队在全军各部队的年轻战士中选拔飞行员。一开始,我并没有太上心。去参加体检的人很多,我记得光我们连就拉了满满一辆大解放。我原本没打算去,可是钟副指导员非让我去不可。他一把揪住我的袖子,将我拽到一边,眼珠子瞪得圆圆的,眼白的部分还有血丝。他说:“路远,你傻呀?有机会你为什么不去抓住,上车!”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说完,他不容分辩,用双臂把我推上了车。

  我当时想,去也是白去,那么多人哪能选上我?

  粗略地算了一下:我们一个连队就有三四十人去体检,全团有二十多个连队,全师有四个整建制团,还有三个直属营和直属队,加起来有一百多个连队,那就总共有四五千人要去参加体检。据说在我们全师选拔飞行员的数额仅有五人,那可真是千里挑一了!

  选飞的第一关,是在团卫生队接受体检。这一关刷下来绝大多数人,八九百里只剩下不到三十人。这些人被告知:晚上就住在团部招待所,明天去师医院复检。

  我是被留下的人其中的一个,也是二连仅剩的一个。

  第二天早早出发,两个小时后赶到师医院。依然很顺利,这一关也过了。

  此时,全师参加复检的二百人里,只剩下十个人了,其中有我。

  第三天,在师部休息了一天。有穿上身绿下身蓝是四个兜军装的空军招飞人员跟着,我们连师部大门也没让出,走到哪儿都有人伴随,简直成了重点保护对象。吃和住的条件超乎想象,比在连队里一天四角五的伙食标准强了不知多少倍。住的是招待所带卫生间的双人房间,还能洗澡……

  第四天,也是选飞体检的最后一关。我们十个人被拉到军区总医院,体检项目是以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有一个项目是在全黑的密室里模拟夜空测试目力,看你能否把三个火柴头大微弱的小亮点对成三点一线;还有一个项目是坐转椅辨识方向,把受检者固定在类似驾驶座舱的特殊转椅上,呈上下左右翻转,忽然停下让你马上辨别方向,这时候一般人早就晕了,哪里知道哪是北呀!还有在这一关里最简单的一项:测视力一一通常的视力表最小的一行方形图示是1.5,而这里的视力表上图示是圆形,只在不同方向有个小缺口,视力能测到2.0。这些关卡,我都过了,结果没有一点问题,连体检医生都竖大拇指!

  从第一关到最后一关,我一直担心的是:我左腿膝盖上方有一处伤痕,不是很明显。多亏当时外科医生给缝合的好,不仔细看真不易发现。

  但还是在体检时被主检医生看到了一一他拿小锤反复敲打我膝盖周围各个部位,反应正常,没有任何疑问。他又找了几个医生来看,查阅了所有项目,其它都是最好的,唯有这一项略有瑕疵,一时间仿佛取舍两难。

  他们研究了半天,最后商量的结果是:过!

  腿上的伤痕虽然没问题了,但主检医生依然在体检表上作了注明,以示负责。

  我那颗悬着的心,自始至终都没有完全放下。

  一一这也是我最初不想来参加体检的原因吧?

  我自己也说不清……

  在其后的两个月里,我完全把选飞这件事放下了,回到连队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思想上没有任何波动。

  钟副指导员还神秘兮兮地让我“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我说,红心早就有了,只有一个准备,就是准备打仗。

  “要准备打仗”,是那个年代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的最新最高指示,不论是哪个部队,不管是什么兵种,都要立足于打。

  在那个年代,英雄辈出。可以说,凡是穿上这身军装的人,人人都拥有英雄主义情怀。这可笑吗?假如可笑,就不需要有军人了。是军人,就想当英雄,有什么错?
 


 

  战场上出英雄。

  英雄最怕没有用武之地。

  我想当英雄,但我还不是英雄,没得仗打了,我该干什么?

  有天晚上,师宣传队到我们营里来演出。不巧的是,那天晚上轮到我站岗。那边演出开始了,我这边独自一人,持枪在手,一动不动地站在哨位上。我的眼睛微眯着,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连呼吸都要停止了。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也不论春夏秋冬,只要往哨位上一站,就是这个姿势。我眼里什么都没有,只从窄窄的眼缝里溢出两道纯净的光,想衔接高远的蓝天,想追寻蓝天上的云彩;像夜晚的星光,像湖里的水。这样的光在别处见不到,只有在极地才能看见这样的光,才盛产这样的光。刻骨铭心的经历和磨难,也是一种极地……

  到我收岗的时候,演出刚好到达尾声。所有演员都到台上谢幕,掌声和鲜花陪伴着他们。他们是与我同年龄的人,而现在他们站在了舞台的中央,我只能远远地仰望他们,羡慕他们一一

  我感到了我与舞台的差距。这个舞台可能不属于我,永远不属于。那么,展示我的舞台会在哪里呢?

  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好在我拥有一块自己的领地一一

  在指导员和副指导员支持下,连队在两顶帐篷中间接出一块地方,搭上帐篷布,就开辟出一间简陋得无法再简陋的文化工作室。我拿着钥匙,工作之余我一定会在这里,在这里也是我的工作之一。我如同困兽,常常整夜整夜地把自己关在文化室里,毫飞墨舞。地上满是涂鸭的纸片,那上面浓淡叠加的墨迹和冷暖不一的色彩,似我若即若离的梦,挥之不去。

  副连长负责连队后勤和生活,包括检查卫生。我是检查小组成员之一。我耍了一个小聪明,提出文化室免检,理由一二三四五,瞎编了一套,居然把副连长和各位卫生检查组成员(每排一个代表)给蒙住了。那时没有“特区”这个概念,而实际上我管着的文化室就成了二连的“特区”。喜欢拉二胡的安副连长从文化室借了一把破二胡,我说咱连也没有别人会拉,副连长你就修修找个地方拉吧,连里演节目你得上。其他的文娱骨干也都从文化室认领了呱嗒板、笛子、锣鼓家什之类的东西,明确产权归公,个人保管使用,有活动时统一组织调配。就这样,文化室多了几分清净,少了一些喧闹……

  我经营的书画小世界,貌似杂乱不堪,实则越来越纯粹了。

  此时的文化工作室,其实更像一个生产车间,专门生产文化产品,大家都是看得到的。比如:我把临街的一排黑板报进行了改造。说是临街,有点夸大了一一就是临着一条乡村土路,过往的军地车辆不时经过;也有行人如溪,包括上工下工走过的连队战友;还有去营部团部办事的干部战士,外加闲来散去的当地村民……所谓改造,就是将黑板报变成展板,上面贴上白纸,我画上反映铁道兵生活的大幅宣传画,成为一景。

  这也是一种展示,这也是一个舞台。这条路连着外面的路,尽管它窄,坑洼不平,但这都没有关系一一其后不久,我就是从这里走出……

 


 

    未 完 待 续    


编辑: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