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书刊

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十七)


四、另一片天空

原创 |铁道兵张衍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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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该怎样叙述我身上的伤痕一一

  这是一段尘封的记忆,一些被掩埋的历史留下的痕迹。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以及随后出现的“伤痕文学”,对我们这些真正受过伤的人及至整整一两代人,表现得不真实,不真诚,说了假话。

  于是,各种欺骗便大行其道,畅通无阻,贻害无穷!

  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年轻人,因为受了谎言的欺骗,有些人对历史产生误读;有些人对他们勤劳、赤诚、勇敢的前辈人不仅失敬,甚至还对前辈含辛茹苦拼死拼活挣下的家业典当变卖、肆意挥霍、无端践踏……

  “妖魔化”的本身却制造了妖魔一一这是那些失身变节便充当“刀斧手”的无良文人,所没有想到的吧?

  从年龄上划分的“前辈人”,我认为是崇高的;他们挺立着大山一样的风骨一一为公,让崇高有了地脉的坚实和厚重。

  从精神上划分的“前辈人”,我认为是伟岸的;他们张扬起风帆一样的意志一一为民,让伟岸竖起民族的希望与未来!

  我庆幸,我在他们中间。

  我骄傲,我与他们同行。

  那一辈人,立身潮头,激流勇进,闯过多少漩涡,越过多少险滩一一哪怕是被暗礁折损的一根根断桨,也划动不止!

  这一年的春天,我入党了。

  从入党的第一天起,我就发誓:要做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我要永远为人民服务!

  钟守良是我的入党介绍人。那天晚上,我俩倾心深谈。在辽西一个小山村绵延寂静的小路上,叠印下两行脚印,模模糊糊,却也依稀可见……

  我忽然想起一幅画一一

  是建国后的第二个十年里,蔡亮画的一幅油画《贫农的儿子》。当年,蔡亮的这件油画作品被印成大幅,发行量很大。在我上初一的时候,我父亲就从新华书店买回一张,贴在家里的墙上。画面右侧,一队红军战士在泥泞的道路上迈步前行;画面中央,毛委员背手站立,面容可亲;在他面前,有两个衣衫褴褛、背着草鞋草帽的农民小伙子抬头望着毛委员,似乎在请求:“我们是贫农的儿子,想要当红军!”……
 


 

  当年的这幅画,深深撼动了我幼小的心灵,留下烙印,终生不泯!

  一件好的艺术作品的魅力,是永恒的。它带给人的不仅仅是欣赏层面的愉悦和明快,还有精神层面的思索与感怀;对灵魂持久不断的熏陶;以及带给人们的祝福和警示,甚至还包括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润物无声的持续与悠长……

  大概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真正爱上了艺术!

  其实何止这些?我仿佛觉得,我就是跟在那两个贫农儿子的后面,还没有出现在画面中的人。一俟我出现,我也会跑到毛委员面前,恳求说:

  “我也是贫农的后代,我也要当红军!”……

  我非常确切地相信:我最终的体检结果,依然被军区总医院的医生们认定为合格。若不然,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那些故事了一一

  我当时并不知道,在我参加选飞体检之后的两三个月里,空军派出的外调人员,曾先后到我的家乡去过三次。一而再,再而三,专门搞我的政审材料。

  由于我事先并没有把参加选飞的事情写信告诉家里,家里人对此一概不知。我前面说过,我哥哥是在我前面当的兵,早我三年,现在已经是空军某雷达连连长。现在再补充一点:我大弟弟(家里老三)晚我一年当兵,在南京空军地勤部队服役。我弟兄六个,大的三个都当兵走了,其中有两个是空军,唯有我是穿全身绿军装的。所以,穿绿上衣蓝裤子的空军外调人员一出现,家里人万万想不到:来人会与老二有关……

  由于前辈的赤贫和为红色江山洒下的血汗,让我的出身堂堂正正,没有人能在我的政审材料上抹黑。然而,一张家庭和社会关系调查表,却节外生枝一一

  日伪时期,我爷爷带着我伯父和我父亲闯关东,一路颠沛流离到了大连。爷儿仨都血气方刚,逮住机会就和日本鬼子对着干了。我爷爷和我父亲进了抗日的兵工厂,我伯父跑进森山老林加入了抗联。具体是怎么跑的就不知道了,听我奶奶说是被我爷爷撵出去的。为什么撵他?现在谁也说不清。全国一解放,我爷爷就去世了。我父亲在三年自然灾害中抱病回乡,离休后病逝……

  问题可能就出在我伯父身上一一他当了抗联时间不长便失去了音讯。若说是打小日本死在战场上了,却没有谁来证明;而没有人证明他的牺牲,就不能把他算作烈士。所以,我奶奶住的老屋门框上,几十年来总是挂着“军属光荣”的牌子,那牌子从搪瓷的到铜皮的再到木板的,样式都换全了,我的伯父却一直没有消息。我奶奶守着“军属光荣”的牌牌一直到死,也没盼到她的大儿子回来……

  那场席卷全国的运动中,有人妄加猜测:她家老大会不会被敌人俘虏了去?若是当了俘虏回不来,那就肯定跟敌人一帮了。听说朝鲜战场上志愿军被敌人俘虏走了的可不少……
 


 

  如果这种猜测和流言被搞政审的人得知,无论如果,国家安全都是第一位的,他们在当时也只能做出慎重选择。

  我老家的亲人们在无声无息的等待中失望了一一我最终,没有成为天鹰……

  那次选飞,除了让我的档案袋比别人的档案袋厚了许多,最终也没有让我改变什么。

  但是,我却一直都在寻找着属于我的天空,我渴望在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中飞翔,一直都在渴望。

  我是中国人。

  我爱我的国家。

  我今天想说的是,无论当初让我驾驶战鹰飞上蓝天,还是当一个四海为家的筑路人,抑或艺术家的梦想终于实现的那天,我都不会背叛我的祖国,更不会対国家安全造成威胁一一

  我的天空一定会给我自由,我必定会找到属于我的天空!

  在这里,我不能不说说我左腿上那个伤痕的来历了一一

  那是1968年夏天发生的故事:

  “要文斗,不要武斗。”一一这是毛主席提出来的。可是,就有人要挑起武斗!

  对立派,我们称之为“黒老保”的那一派,纠集了一帮农民进城,在天亮之前突袭了我们学校,一场流血的武斗事件开始了。

  我在睡梦中被校园里嘈杂而恐怖的声音惊醒,一阵惶恐的奔跑和徒劳的躲避终于没能逃脱对方的追杀。在支左部队闻讯赶来之时,我已经躺在血泊中……

  在那次事件(我们叫它“七.二八事件“)中,我们一中的学生受伤的有三十多人。但那一次还算轻的,没死人。因为对方没像上次一样使用枪支弹药,可能是由于行动仓促,没来得及发放;抑或是怕场面混杂,自相残杀。

  我被好几个壮汉围殴,想跑是不可能了。我只有用双臂护着头,弯曲着身体,左躲右闪……

  僵持中,左大腿上被刺了一刀。

  我当时也没看清刀是什么刀一一天还黑着,只见行凶者手中握着一把明晃晃的东西,照着我腿上就刺了一下!

  我顿时痛得在地上打滚,两只手使劲掐着左腿膝盖以上的部位,不让血流得太多……

  行凶者正准备刺第二下的时候,摩托车的轰鸣声已经逼近,这是支左部队来了!

  那个行凶者的面孔很狰狞,狰狞得让我无法看清他的真正模样。他见解放军已经来到跟前,便惊慌地甩下手中的凶器一一一把双刃匕首,径自逃窜……

  我是被两名解放军抬着担架给送进医院的。

  这时候,天已亮了。

  有个戴眼镜方脸膛、长得有点像电影明星赵丹的外科医生,他在走廊里摆满的担架上发现了我,刻不容缓地对旁边的护士说:

  “这个伤员先抬进去,需要马上处理!”……

  在经过消毒、处理、缝合之后,这位外科医生脸上才有了轻松的表情。他关切地说:

  “你这孩子命真大一一刺在你腿上的这一刀,要是再斜一点点,动脉血管就断了,你就不会躺在这里啦!”

  在我住院期间,我的同学来看我。这时我才知道,那位救我的外科医生竟然是我的同学雪儿的父亲。

  后来,也就是一年零两个月之后,在征兵体检时,遇到的外科主检医生还是他……

  雪儿的父亲抬头看看我,嘴角微微露出一点深沉的笑纹。

  检查完毕。

  他用左手扶了一下快要滑落的眼镜框,非常自信地,右手用流利畅快的笔尖,在我的体检表上填写了两个字:合格。

  然后,喊:“下一个一一”

  ……

  我当兵两年之后,这位有恩于我的长辈医生,却因突发绝症,英年早逝。

  他对我的恩情,我永世不忘一一

  天国里,愿好人安息!
 




 

    未 完 待 续    


编辑: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