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书刊

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二十一)



五. 冰雪无声

原创 |铁道兵张衍海
 

21
 

  部队正在修建辽西线。为了靠前指挥,师部搬到锦西,借驻在海军航空兵w师的大院里。我们的学习班,举办地点也在这里。

  报到的那天,我见到了马力一一钢一团政治处宣传股的马干事,在三岔河特大桥工地上认识的。他现在已经是师政治部宣传科的马干事,调来有半年了。后来我才知道,我能来参加这个学习班,多亏了他的推荐。

  学习班的人员到齐以后,总共二十个人,文学班十个,美术班十个;都是从各团抽调来的,互相都不认识。第二天就开班了。

  开班的第一堂课,出乎所有学员意料,也让他们喜出望外,包括我。这堂课时间不短也不长,实地采风,因为路途较近,有半天时间就足够了。内容是去塔山阻击战发生地参观,由马干事带队,乘一辆大解放前往。

  大解放敞篷汽车,是我们部队当年常用的交通工具。上车以后,都是用手扶着车厢板站立,扶不着车厢板的,就扶着前面人的肩膀,免得因车开起来晃动而站立不稳。那时候哪有大巴中巴呀,有大解放就不错了,烧高香吧!

  我和马干事投缘,是因为在很多问题上看法一致。咱这小人物,不敢妄称什么观点,看法而已。红色基因起着重要作用,无此者,请免谈。

  诗歌和艺术,不需要红色基因吗?

  非也!

  意识形态里的东西,不是白花花一片。那也是有色彩有留痕的。

 

 

  愿意和马干事谈这些,是因为能说到一块儿去。

  一一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交流吧?

  抑或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塔山并不是山,只是锦州与锦西之间一个有着百余户人家的村庄,称塔山堡。距锦州三十公里,距锦西十公里。周围是平缓的起伏坡地,村南有一条干枯的滩河,宽约三十米,叫饮马河。

  塔山这个史书上鲜见的地名,在辽沈战役中却载入了史册。

  敌我两军在这里进行了殊死的搏斗。

  解放军塔山英雄团,创造了战争史上伟大的奇迹,打退了国民党军陆海空强大火力掩护下的轮番进攻。

  塔山阻击战,从1948年10月10日开始,至10月15日结束,共进行了六天六夜,我军四纵等部残灭国民党军计七千人。

  塔山阻击战的胜利,保障了我军攻克锦州作战的胜利,为辽沈战役的全面胜利掀开了序幕……

  塔山英雄纪念碑位于高地顶端,塔高12.5米,全部由花岗岩砌成。塔身为正方形石柱,拔地而起。左右辅以连体副碑,象征人民群众对子弟兵的支援和扶持。塔座正面镶有石雕花圈,以示对烈士的永远祭奠。塔顶雕有云环纹饰,象征烈士们叱咤风云的英雄气概。塔两侧上方高悬着军功章浮雕,永久记载着烈士们的丰功伟绩。塔的背面镌刻碑文,讲述了战斗经过和英雄事迹……塔的正面有国家领导人题词:“塔山阻击战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塔基周围松柏常青。站在塔台向远处望去,八千米防线尽收眼底……

  马力站在干枯的滩河北岸,在貌似当年英雄们坚守的战壕、如今已被岁月的浮土掩盖的地方,心潮汹涌,来了诗兴。但是,他这一次并未出口成诗,而是频发感慨一一

  他指着那些曾被战火烧焦的地表,用不太流利,却是慷慨激昂的语调对大家说:

  “开班第一课,师首长亲自安排,把学员们拉到这里,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待大家回答,他又继续说:

  “这是一次革命传统教育,革命英雄主义教育,也是爱国主义教育。上完这一课,你们应该懂得一一作为一名战士,一名文化战士,应该怎样坚守阵地!……”

  “你们当中,有可能出现未来的艺术家、诗人,或是作家;但是,不管到了哪一天,你们都不要忘了一一你们肩上担负的使命。因为一一你们将来即使脱下军装,也是曾经坚守过阵地的战士。特别是精神阵地一一坚守,就是你们的光荣!”

  “为什么要坚守精神阵地?……”

  马力暂停了一下,目光坚定而明亮,向周围扫视一番一一

  “将来还有没有这样的阵地?还有没有坚守精神阵地的战士?还能不能在没有硝烟炮火却有浓云迷雾的阵地前沿,看到仍然高扬的红旗?……”

  大地沉默。

  众人沉默。

  一一但答案是肯定的!

  在回去的路上,和来时的轻松欢快不一样,大家都在沉思……

  当天下午,学习、讨论毛泽东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大家气氛热烈……

  正式开班以后,学员们互相之间开始熟悉起来。

  在这里,我要介绍一下在学习班刚认识的一位战友了。那天去塔山,在纪念碑前拍集体照的时候,发现少了一个人。马干事派人去寻,在离纪念碑很远处找到了。大家以为他是去寻隐蔽处方便一下,没想到都猜错了。待他走近,见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很小,看不清是啥玩意儿。再走近,这下看清了一一原来是颗包裹着斑驳的绿色铜锈的子弹头,他刚从那边土里扒出来的……

  这个捡到子弹头的人,是文学班的。看他好似挖到文物般的神情,兴奋不已。我当时就想,一个善于发现和挖掘的人,无疑具有当大作家的潜质!

  他叫走云,挺少见的一个姓氏,不知道“百家姓”里有没有“走”这个姓。走云早我半年当兵,我得称他老兵了,恭敬加从命,虽然他没有当过我的领导。走云家住长白山下,盛产葡萄酒的那个城市。他是从师里的一个直属营抽调来的。那个营名字好长,第一次听到,但是我记住了:建筑给水发电营……

  后来了解到:这位“老走”可不是一般的来头一一他上中学的时候,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哥哥参军》,就在国家级刊物《儿童文学》上发表了。我似乎看过,在我读初一的时候,印象还不浅。这回遇见作者本人,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相交很熟了以后,老走才给我交了实底儿,他的粉丝可不止我一个人。杂志社给他转来的“读者来信”有几十封,都是全国各地他的粉丝们写的。粉丝中女孩居多。当然,这些粉丝以少年儿童为主,因为那本杂志的受众就是这些人群。如果不能算“早恋”,那也是很大的荣耀啊!后来,在我的不懈追问下,老走觉得不彻底交代真过不了关,在没有严刑拷打的前提下,他坦白了:承认和一个南方某市的女孩子还保持着通信,纯粹的粉丝和偶像的关系,那时候叫“真正的无产阶级友谊”。我相信,岀格的事,老走办不出来,他这人忒老实。

  我一直叫他“老走”,其实他年龄不大,好像比我大不了一岁半岁,都是这个年龄的人。称谓前面之所以冠个“老”字,一是以示尊重,二是表达亲切,三是基于面相……除此之外,还有我们几个人(包括马干事)总是喜欢饭后一起溜达,散散步,老在一块儿走。“老走”这称呼就自然而然地叫起来了。由他发起,也送给我一个称谓,叫做“老土”。我一直不明白其中含义,别人告我是暗含“土行孙”之喻,我终究还是如坠五里雾中……

  在学习班的时候,我就觉得老走长得有点着急,年纪轻轻的就有了白发,背还微微有点驼,可能是经常伏案写作不注意姿势的原因。脸是白白的,皱纹却有了,实际年龄和本人面相稍微有点脱节。这种情况并不鲜见,很多人都有,若不然化妆品就不好卖了。老走不在乎,也从来不用化妆品,不光自己做到,还提示别人,说化妆品那玩意儿不是给男人用的。受他影响,我也对化妆品敬而远之。冬天,为防止皮肤干裂,顶多抹点嘎啦油。

  说来也怪,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显老的速度明显超过了老走。他不着急,我着急了一一真是“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呀!

  因为也对文学感兴趣,我隔三差五地逮住机会就想往文学班凑乎,和老走摆摆龙门阵,扯扯闲篇子。我俩都乐此不疲。特别是老走,能从看似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闲聊中,捕捉一些对创作有用的东西,过后记在小本上,以备不时之需……马干事说我“人在曹营心在汉”,这话一点不假,他很了解我。没办法,恨无分身之术,只能左顾右盼了。马干事网开一面,认可了此事,眼真真地看着我脚踏两只船,没给我下“学习不专心”的定语。

  但,我还是服从组织决定的,既然美术班的名单上有我,况且还让我负了点小责,命我担任美术班班长,我就不能辜负组织上对我的殷切希望,让郭科长放心,让马干事放心,让亓老干事和莫老干事们都放心一一我会好好学、好好干的!
 


 

  师文艺创作学习班。

  从全师挑选的学员,不算熙熙攘攘,亦非人头攒动,总共才二十个人,上大课时,只能说是欢聚一堂。欢,也是分时段、有节制的。该欢则欢,需静便静。

  这些学员中,有的已在团里、师里,甚至全兵种崭露头角,也可以说是小有名气。有的正蓄势发力,踌躇满志,想尽早尽快一鸣惊人,一展才华。人的外表只是一个包装,往往不露声色才更让人猜不透。层次不是一眼就能让人看穿的。

  开班后,终于等来了“专家授课”一一

  一个胖胖的秃顶老头坐在讲台上。他身穿负号军装,难掩腰肥腹大,面相略显苍老,像是有五十多岁,实际上并没有那么老。他还不到五十。

  一一这就是那位满腹经纶的莫老干事。

  莫老干事的烟瘾很大,讲课的时候也是烟雾缭绕,喉咙里发出来的声响带着咕噜咕噜的杂音。他用浓重的家乡口音对台下的学员说道:“中国不是有两句古话吗?一句是‘大智若愚,深藏若虚’,还有一句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一这才是搞文艺的人所应有和必备的潜质……”话到此处,坐在旁边的亓老干事轻轻咳嗽一声,仿佛不经意地递给他一个点到为止的眼色……

  课间休息时,听学员们议论,才知道莫老干事也算是声名远扬的作家。我很好奇,特意追问:“莫老干事可有什么大作?”

  众人有的揺头,有的哑然,没有人能回答出来。我百思不得其解。

  学习班里的学员来自全师各团、营、连,多数都是素不相识且初次相遇的青年战士,怀揣文学梦艺术梦走到一起,梦想在这里起步,将来成为一名作家或画家。而要成就这一梦想,一定要用作品铺垫,拿作品说话一一难道不是吗?

  他的家乡话让我听起来颇为费劲,甚至基本上没有听懂。

  这个时候,我回了一下头,看见马干事坐在最后一排。走云也坐在他旁边。因为离得远,无法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

  专家讲课结束了。我没记住什么。还想等待学员提问和专家解答,然而没有这一环节。莫老干事微微欠了欠身,看得出他有点吃力。然后和亓老干事并肩,缓步走出会议室,随后消失在退场的学员之中。等我回过神来,已经看不到一丝一毫负号穿装的身影,甚至没有能够知晓他留下过哪些感动人的文字。

  在那个人人都想进步的年代,在党员政治生命中,组织生活是必不可少的。每当党员过组织生活的时侯,党外人士莫老干事必定在干一件事,那就是雷打不动地写入党申请书。他的家庭成分高了点,是大地主,这成为他入党的最大障碍。他想用入党申请书里特别真诚特别感人的文字冲破这一障碍,一次又一次地冲,像海浪一样永不停歇……

 


 

    未 完 待 续    


编辑: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