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书刊

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十九)



四. 另一片天空

原创 |铁道兵张衍海


19


 

  我这里要说的那个“民兵连”,其实是个劳改队。

  在辽西的这条大河上修桥,最先拉上去的,是他们。

  他们遇到了硬骨头,极难啃,啃不动。

  正规铁道兵战线拉的长,原先没把这一段划为重点,所以就没往这儿布置兵力。指挥部派上劳改队,就是要对他们进行劳动改造的。劳改队应该能干活,不怕遭罪,进度上估计也差不到哪儿去。所以,就让他们上了……

  当然,带这支劳改队的,除了狱警,还有当地充当眼线的民兵。

  既然要让人家干活,看管得就不是太严。

  干活时,这些劳改犯身上偷偷带着酒。酒的来源渠道,就无法追究了一一有的是塞给狱警一点钱让其代买的,有的是探狱的劳改犯亲属带来的。管教干部明知此事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因为实在太苦太累了,人乏了就想喝酒。酒能觧乏,也能消愁,又可驱寒……

  有一利必有一弊,后来还是在喝酒上出了点问题一一

  这些从新疆和内蒙古押解来的劳改犯,个个都是酒鬼,拿烈酒当水喝,喝就喝得心肝肠肚胃着火,受不住,在冻裂的河面上脱光膀子唱些稀奇古怪的歌,狼似的嚎;有的借拉屎撒尿的空,能溜则溜,溜不了就泡,能磨蹭就多磨蹭一会儿。鞋底冰在冰河上,拔都拔不动。有的干脆就躺在冰河上了,忙里偷闲睡一觉,醒来后嘴眼歪斜,瘸腿拉胯,半身不遂了!

  看管人员拿他们也没有办法,那些歌的歌词你听不懂,怎么能说人家反动?

  指挥部看这样的一帮家伙实在不行,就下了戒酒令,增派人员,严加管教。

  从开春后,人是慢慢变得规矩些了,工程进度依然上不去。工程指挥部觉得这样下去绝对不行,不能让这帮不靠谱的家伙给耽误了工期。于是决定:无论如何要尽快把他们替换下来,让铁道兵正规部队上,否则不光进度慢,不知啥时又得出问题。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修桥的部队转移到了辽西。正规军一到,替换了那支败阵的劳改队。



 

  这条河,我只能叫它“无名河”。

  其实它是有名字的,由于战备任务需要保密,便把它的名字隐去了。不光是它,连这条铁路的名称、走向、起点和终点,投入了哪些部队,建设的过程和建成后的作用,都一概保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到现在也没完全知道……

  无名河是一条季节河。它每年水量的多少,取决于当年的降雨量,还受制于上游几个中型水库的放水量。其实它的下游也是有一个土石坝的,为了农业灌溉,冬天到来之前都要提前蓄水。汛期来临之前,又把水坝闸门打开。一一这也不是一个铁定的规律,开闸关闸都要随机而定一一上游开闸,它也开闸;上游关闸,它也关闸;具体是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关,那就说不准了。

  春天,清清的山溪带着淡淡的山地气息,先是在大山脚下绵绵缠情,依依不舍,好似期盼大山给她某种允诺。迟疑了好一阵子,这才失望地朝山外流去。她流得很缓慢、很沮丧,避过突兀的阻石,沿着曲折的河道,默默地流向遥远的、秘不可知的地方……只是在暴雨叠加的汛期或上游突然给水,她才兴奋起来。涌起的激情变成狂躁,跳跃的波浪夹带大吼,似乎从一个羞涩少女瞬间长成一个悍妇。但盛夏的炎日更加强大,拼命地煎熬她,使她疲倦,逼她就范。她陡然地挣扎一番,吐出最后几口白沫,奄奄一息时终于等到上游再次放水。此时,她苏醒过来,便什么也不顾了,与来者相拥,盟定终身,一起私奔……

  一一这是去寻觅爱情,还是走向殉情?没有人知道,也无法知道。

  这个时侯,河床上几乎没留下任何东西。没有一棵小草,没有一条小鱼,甚至连死虾死蟹也找不见一只。就这样荒荒的一片,高低不平,坑坑洼洼,有的地方露出圆圆的石头,仿佛一具尸骸,在那里无声地问天……

  我来了!

  开进无名河的那天,在岸边,我看到汛期的无名河水面宽阔,波浪滚滚,简直就像起伏的原野。

  原野的形状是凝固的,无名河波浪的形状是流动的,二者的区别仅此而已。

  夕阳也来凑热闹,一半儿还在燃烧,另一半儿已被大水吞掉。燃烧的那一半儿诱人地红,仿佛想把滔滔无名河水煮沸、染透。

  其实,早被煮沸、染透的,岂是无名河水?

  那又会是谁?

  肯定是我们了一一我们在这里安营扎寨,在这里沐雨栉风,引一条钢铁长龙腾越群山,穿过大河……煮沸的,是我们的豪情;染透的,是我们的梦境!

  没有预感,没有先兆,突然而至的一个调令,将我这个入伍刚好二十个月的文化战士,紧急召往师政治部,说是有画画的任务,总部布置下来的,首长亲自点名……

  我走了!

  离开无名河的那一天,是转移到这里的两个月之后。

  辽西的原野上,正是肥硕的季节。沉甸甸的谷穗、粗壮的玉米、挺拔的高粱,正由绿变黄,呈现出我们战士军装的色彩。

  我觉得这个色彩好动人、好亲切。喜欢的就是这样一种色彩,这是一种日渐成熟的的颜色,能同大地融为一体的颜色。

  广阔的原野,只有在合适的季节,才会呈现这样的色彩。

  一一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说不清原野是否已经成熟了。也许它早已成熟,正等待有人去那里收获。

  那个让我帮他写情书的战士,他叫陈大毛,已经收获了爱情。车金旺复员后,他接了“五排长”的班。我走的那天,连里的干部战士送出好远,钟副指导员都掉了眼泪。

  他动情地说:“文教,走吧一一咱连留不住你……”

  听了这话,我的眼睛也潮湿了。

  握手时,感觉他的手茧子好厚,特别有劲。

  因为毛驴车不能载多了人,就此惜别。

  再见了一一我的二连!

  再见了一一我的战友!

  陈大毛代表全连驱车送我到十里外的团部,然后……

  他执鞭问道:“文教,加快吗?”

  “加快!”

  “好嘞!……”

  随着一声鞭响,毛驴奋蹄上路。

  一路上,我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回放着在连队经历的一切。

  陈大毛好似没心没肺一样,也许心和肺都还在与他重归于好的未婚妻营造的热恋蜜水中泡着,一直没捞上来一一没捞就没捞吧,真希望他永远这样泡着!

  他一边扬鞭催驴,一边不停地自语:

  波浪真好,原野真好,庄稼真好,牵牛花儿真好,天上飞翔的鸟儿真好……

  好一一

  但是,这个地方,我还会回来吗?
 



 

  会的,我怎么能不回来?即使这次真被师里或总部调走,我还是文化战士,一名画画的兵。只不过,我对未来有了新的想法:用一枝彩笔与世界对话,用各种颜色去描绘人生。我会回来一一若干年后,我会带着我的孩子,到此一游,寻找当年的情境,激活曾有的感受……

  一来一走,匆匆忙忙。仿佛我只是这里的一名过客。但是,我自认为我不是过客。我也是一个修路架桥人,我是那段激情岁月的亲历者。所幸,我以一名文化战士的身份,也被那段岁月记住一一

  多年以后,我在互联网上信马由缰,偶然发现了有关这条铁路的百科词条。细细阅读,往事历历在目。但却令我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千余字的词条里,竟然还有我的名字,那上面是这样记载一一魏塔线的筑路大军中,人才济济,有著名版画家、诗人……

  我好生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又走过这么多地方,这条在我记忆里未曾留下名字的铁路,还有这条无名河,竟然还清晰地保留着我的脚印!

  是谁还记得我?

  我像一条小溪,流过蜿蜒不尽的河谷,告别了山里的景色;汇入河流,奔向远方,远方是我向往的大海……

  回头望去,我来时的那片起起伏伏的大山呢?我经过的那条弯弯曲曲的长路呢?

  我以目光代礼,向我以前的战友和部队,向我记忆中经历的所有一一真诚地,致意!
 




 

    未 完 待 续    


编辑: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