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记忆里的三线和学生八连(《学生八连的故事》)


        梅梓祥推介:襄渝铁路141个学兵连,八连由原师大一附中、师大二附中和市师范学校中学部初六九级毕业男生组成。相对而言,学生的家庭教育背景及文化基础都比较好,表现在《学生八连的故事》这本书整体质量高。

        贾宪保的《记忆里的三线和八连》,写的都是日常的打隧道和业余时间的娱乐,不少笔墨留下半个世纪前襄渝铁路沿线山村的风土人情,对于贫穷落后的山区,这些文字有着“学兵回忆”之外的更多历史、文化意义。比如“榨油坊”等。从作者处处对自然环境的观赏、赞美的优美语言中,能够感受到青少年时期,贾宪保战友就是一位热爱阅读与生活的人。
 


 

记忆里的三线和八连

贾宪保
 

        在北京玩得挺开心,第一次看了冰球比赛,好开眼界。又看了国家队和阿尔巴尼亚队的女排比赛,也是大开眼界。正在玩兴未艾之时,收到家里电报要求速回。回到西安,才知道情况大变。

        我们这一届毕业生不下乡插队了,可还得上山!上陕南巴山修襄渝铁路。据说动员大会之后,同学们群情激昂,热血沸腾,积极上进的踊跃报名,我的好朋友樊敬唯恐我赶不上这班革命列车,早已替我报了名,并在关键时刻说服我父母,拿了我的户口本,正式注册,全部搞定了。

        《铁道兵志在四方》的第一句是“背上了行装扛起了枪”,最后一句是“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这两句可以用来形容我们离开家乡的心情。我们的新定居地是芭蕉沟。因为公路未通,我们只能背上行李,踏上沿着任河的羊肠小道。比起混浊的汉江,任河的水呈浅绿微蓝色,清澈见底,看下去舒心极了。

        在这深山里很难找到平地,我们的钢架草泥房建在沿坡铲出的狭窄平地。全连分住在好几层,连部和炊事班在最低层。

        我们的正式任务是与铁道兵和地方民工一起修筑芭蕉口隧道。隧道有近三千米长,我们从芭蕉沟凿进,在山肚里和友军汇合。这里山石虽硬,可常有碎裂部分,掺以泥水,造成复杂的施工条件。我们每日三班倒或四班倒,保证隧道不断进展。当时的先进施工技术就是用风枪钻出一米多深的眼,整个掌子面需要钻十几个。全部钻好后,每个眼塞入几节油纸卷包的炸药棒,其中一节是装有雷管和导火索的,接着便是点火起爆。待烟消灰散便是“扒碴”,即用耙子铁锹和双手把炸碎的石块装入轨道斗车,推出隧道倒掉。清除石块后还要立起圆木支撑排架。这一系列的活我都干过,最爱干的是打风枪。
 


 

        打隧道时最危险的一是爆破,二是塌方。有一天我上晚班,进洞不久就听见孤零零的一声炮响,觉得非常奇怪,因为一般爆破不会在刚上班时候,况且不会只放一炮。正琢磨着,徐国安跑来喊我们去救急,说是民工用风枪钻爆了哑炮。我们赶紧跑到现场,烟雾弥漫中,看见地上趴了好几个,不知是死是活。我们急忙抬起地上的人,装进斗车,推往洞外,装不下的就被抬着背着出去了。这次事件使我们对爆破更加谨慎,每次都仔细数好几个炮眼装了炸药,引爆时认真听炸响的炮数。在开打风枪和风镐前再查看有没有哑炮或残余炸药。说到塌方那又是危及生命的危险。凡挖出的坑道都要用粗木排架撑起来,以抵挡散落石头,保护施工人员。但在遇到塌方地段,安装排架便成为极困难的事情。有一个地段石层滲水造成连续塌方,深不见顶。我们精心制定安全策略,设专职安全观察员,手持手电,嘴含口哨,细观坠落水滴石屑,聆听异常声响,稍有疑惑,狂吹口哨,全员立刻撤回坑木架内。尽管有无数次的虚惊,也没人埋怨。安全操作加上巧妙改进工艺,比如把有些原来在危险区作业的事情改在安全区做。在无一伤亡的代价下,我们学兵成功穿过大塌方地段。使我们自豪的是直至工程结束我们连里一个人也没牺牲。

        我们面临的另一个威胁是饥饿。虽然照常一日三餐,但因为缺油缺肉,又天天干重体力活,总是吃了不饱,一会儿就饿。怎么办?各人有各人的高招!每月的13元津贴可以用来买东西吃。山下芭蕉口镇有个小饭馆,里面黑幽幽的,梁上挂着脏兮兮的腊肉条,但人饿急了就什么都不顾了。有一次在那里吃了半生不熟的饭,让我难受了大半夜。还有野果子可以吃。这山里长了很多刺槿类灌木,夏秋时结成片的小红果。虽然每粒果子很小,可是成把的抓下来,塞进嘴里,胡乱嚼嚼,吞下肚里,还真的可以充饥。我最难忘是“溪畔全龙宴”。一天下班路上,坡边草丛唏嘘抖动,滑出一条绿荧荧的长蛇,我只惊呆了片刻,便转入反击状态,与同行几位挥动手中工具,三下五除二,击毙凶顽。看着阴森华丽的死蛇,我们同时产生了不良之念。晚饭后,我们在后山沟小溪畔集合。有人拿了大饭盒,有人从炊事班里要了盐,于是篝火点起来,饭盒加水加盐炖起来。由我主刀,把战利品去皮清肠,切块入汤。不多时,“盛宴”开始,细腻“龙”肉,清鲜“龙”汤,被我等山寇横扫一空,只留下残骨飞灰,不尽余味。

        后来炊事班种菜养猪,生活渐渐改善。第一次杀猪的时候我在近前从头到尾看了个仔细。今天想起来,似乎还能感到当时的声音和气味。

        炊事班烧饭用的石炭是被汽车卸在沟底的公路边,然后由我们肩挑背扛的运上来。可是在公路没通之前,我们只得上山砍柴。这里虽是深山,却没有老林,零零散散的长些树,都属于生产队或农户的。各班都会被轮流抓差上山砍柴。我们的砍柴小分队一般由生活班的人选树和付钱,其余的便拿出大锯小锯斧头砍刀各显其能,把一颗活树变成了一堆燃料。将一大堆柴火搬回营地往往不是一件轻松事。扛着几十斤重的木柴上坡下坡,有时有路有时没路,有时干燥有时泥泞。好在这门差事不总是艰难枯燥,有时候也有惊奇的美遇。有一天我们在晨雾中登上沟后的山顶,突然眼前一亮,迷朦浓雾变成了晴空万里。回头一看,从脚边至到遥远天际是雪白的大海。对面的山尖恰恰刺透海平面,形成一个个玲珑仙岛。这仙迷迷的美景真是让我陶醉了。到了晚上我还兴奋不已,于是为此写了一首诗,可惜已经找不到也记不住了。有一次我们扛柴走得远一点,在一个深沟里看到一棵几人合围、数十米高的银杏树,主干笔直雄伟指天,尤为壮观。当然我们不会把它当劈柴。同行中有多识人说起银杏木的价值,始知其木质细致而轻巧,最适宜作航空模型。好像还是在这次出行,我们还不期探访了一个榨油坊。一进门,人就觉得被切换到了中世纪,粗陋笨拙的建筑和器械,梁柱墙壁地板都是黑油油的,七八个光脚赤膊的汉子推着一根巨大的悬空木柱,撞击榨床上的木楔,木楔挤压被铁环和草皮包裹的油桐果仁,于是桐油便缓缓从底槽流出。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人文活化石。
 


 

        我还身临目睹了陕南山民唱山歌的情景。那就发生在沟这边,一大群少女聚在沟对面,两边轮流唱。旋律节奏简单纯朴,显然是世代流传下来的。没人打字幕,我们也听不懂唱词。原来以为只有少数民族才唱山歌,打这儿才明白,不管什么民族,只要住在山里久了就会唱山歌。芭蕉沟里芭蕉不多,茶树倒还不少。到了制茶季节,沟里有平地的地方都用来晾茶叶。与我们营地为邻的农户全家都忙于茶活:丈夫在灶前翻炒鲜茶叶,妻子站在石台上双手扶墙用脚踩揉炒过的茶叶,孩子们搅动晾在席子上揉过的茶叶。紫阳的茶叶真的挺好,口味浓厚,水色油亮。这些年紫阳茶以富硒成为名茶,希望当地农户能多赚点钱。几十年来我经常向人讲解茶叶是怎样“炼”成的,每次都要提到那双揉茶的绿脚跟。

        我们学兵虽不是正式军人,可除了不穿军装之外,完全是军队编制,十几个人一个班,设班长副班长;三个班一个排,设排长副排长;加上直属连部的炊事班和勤杂班。带兵的有连长、副连长,指导员,司务长,又有一位铁道兵军代表。我开始当班长,后来当副排长。

        离开芭蕉沟前,连里搞了一个征文活动,我也贡献了一篇,其中包括这样的句子:“隧道里的墙壁上留下了我们的手印,铁轨下的地基里掩盖着我们的足迹。”
 


四班合影,贾宪宝(后排左一)。
 




 

照片由作者提供
(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