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潘建平铁建回忆录之三:一副篮球架

 

 

作者简介

潘建平,男,1952年12月5日出生。1970年5月~1971年9月参加山西铁路建设兵团一师三团八连修建京原铁路,先后任六班战士、八班班长、连队文书。1971年分配工作到太原重型机器厂当工人,1977年恢复高考首届考入山西医科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医学科学研究、临床、教学、管理工作;现为西安交通大学医学部教授。

 

 

 

 

(1)

 

自序:我是含着眼泪在2016年立夏这一天的半夜里,根据当年的日记原文整理出这篇真实写照的。60多岁的人,不该是容易激动和流泪的年龄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那青春年华的真诚、为了那铁建战士的忠诚,还有那现在同样已经不复存在的铁道兵战士!谨以此文献给山西铁路建设兵团开赴京原线修建战备铁路46周年!也纪念那些永垂不朽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勇士!
 

 

(2)

1971年元旦前夕,我们山西铁路建设兵团一师三团八连到达京原线苦苦奋战已经半年多了,连队部分战士开始轮流回太原探亲;加上寒冷、年关临近,战友们思想开始波动。12月26日晚上全连举行文艺晚会,庆祝毛主席寿辰。晚会结束时,值星排长、三排长许庆轩宣布:连队决定各排成立篮球队,元旦进行比赛(除了活跃连队生活、转移元旦期间战士思家心情外,据我所知,还有一个原因是连里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个新篮球);当时宣布了各排组队的负责人:一排李明亮、三排任永恒、四排左莲花、二排是我和聂文涛。我个子低,不是打篮球的料,散会后就去找许排长推辞;许排长说:“这是连长的决定!”我找到张连长,连长说“你去找杜连长具体说吧!”我找到杜连长,他说:“建平,这是我们研究的结果,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修建2个篮球架!”
  我傻眼了,我是八班长,前面有7个、后面有8个班长;全连还有8个正副排长,这事轮得着我吗?但任务就是命令,尽管这个命令下得有点蹊跷!没说的,干吧!

 

(3)

 

  第二天27日正好是星期日,不出工劳动。早饭后,我先找到我们房东(他是村里的民兵连长),联系木头的事,他带我找了几个地方,但做栏板都太小,就与生产大队联系,队长同意给我们一根大树树干,让我们破成木板!这下子难住了我,谁来干?队长答应晚上开会研究。

接着考虑做篮圈,就是篮球架上投篮的钢圈,这需要钢筋。我找杜连长,他说连部的院子里有一根。我去找到了,拖到五班,因为五班的房东是铁匠。但铁炉生着火了,却不知道篮圈的直径是多大?我去问我们二排长甄威旭,他说“我也不知道,咱找部队去测量吧!”于是,我俩借上连部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听说是团部刚刚奖励给八连的奖品,我们是第一次骑行),我带上他,飞快地跑到了10里外的驻辛庄8718部队16连,爬到篮球架上测量好了篮圈的直径;又骑上自行车跑到10里外的东淤地村的军人服务社和农村供销社买螺丝,但都不开门,白跑一趟,只好先回来再说。
回来后到了五班住的院子,找房东铁匠老乡点炉子生火、烧红了钢筋打好了2个铁圈,一切无偿,免费,那个年代没有商品和金钱交换的概念。但做小支架的钢筋又不够了。去找杜连长,杜连长说“我这也没有了,你们还是去找解放军要吧!”这次,我叫上了五班战士刘吉云,又骑上自行车,又跑了10里路,又到了辛庄铁道兵16连,找到连长,说明来意。他非常支持,马上给了我们一根很长的钢筋棍,但这下子自行车是骑不成了,只好把钢筋棍垫上手套捆在自行车上,推着步行10里地回到了东连仲。至此,我已来回奔波了60多里,连队也已经开完饭了。晚上又去找民兵连长研究了做篮球架的木材问题。

(4)

 

  第三天28日(星期一),早上出工,我刚到工地抬了4根灰枕(水泥枕木的简称),3排12班的梁枫林来叫我,说许排长让我回去做篮球架。回到村里,生产大队给了一根很粗的木料,并派了一个木匠,“协助”我们把它破成木板。中午收工回来,叫来几个战友,虽然我们这些小青年从未干过这种活,但还是拉起了大锯。木料很湿,锯很难拉,直到晚上,我们累得腰酸背痛,只锯开了一半!直到第四天29日才将木板锯完。

(5)

29日早晨我班高景龙和邓和平奉命起身回太原探亲,预先排好的当晚他俩的站岗放哨就是我来担当了,因为我是班长,不好意思再排别人了。加上我的岗,那天晚上我在严寒的冬夜里整整站岗一夜。

30日下岗,早饭后按惯例,给老乡扫了院子、挑满水缸,正准备睡觉,三排九班赵启明来了,说许排长让他带上前天铁匠打好的铁圈去东淤地找解放军焊接。我带他到五班住地找房东铁匠取上铁圈,又把前天从16连要回来的钢筋交给他,他面带歉意地说“建平,你带我去吧,我不熟悉那里”!我刚站岗一夜,真得疲惫不堪,但一看这情形,马上决定:那就去吧!先到连部向指导员和杜连长请了假,就与赵启明上了路。

 

(6)

 

  这次是骑不成自行车了,我拖着钢筋,他拿着2个铁圈,大步前进,20多里土路,从东连仲赶到了东淤地。在滹沱河大桥边,找到了铁道兵机械连的电焊工。说明来意,小战士抱歉地说:我这的电焊机坏了,不能焊,你们到修理连去吧!我们只好拖着钢筋,沿着13米高的路基,找到了修理连。修理连的战士也抱歉地说“电焊工不在,你们去8里外的贾家沟,找那里的部队焊吧!”这时已是下午3点多了,我们还没有吃午饭,又饿又累又渴又瞌睡。我们已经拖着几十斤的钢筋棍步行近30里路了,怎么办?赵启明有点犹豫,我说,去吧,只要天黑之前赶回连队就行!

(7)

拖着几十斤重的钢铁,我俩又上路了,一边打问,一边前行,沿途铁道兵战士感到奇怪,问我们这是要去干什么?我们说明来意,解放军都好意地劝我们“这么重的东西,快扔了吧,到了贾家沟,那里修隧道,有的是钢筋棍,要几百斤也没问题!”但我依然舍不得丢掉,这是国家财产啊!
 

(8)

 

 

夕阳西下,我们仍然朝着远离连队的东方走去!走了很长时间,问了很多次路,都不见“贾家沟”。后来老乡告诉我们:贾家沟在沟里,不走到跟前是看不到的!果然,当我们走到一个小山口、迎面突然显露出几排房子、离我们只有200米了。这真是一个奇特的世外小天地,四周全是山,中间一块几百平方米的平地,几排小平房,住着铁道兵部队和铁建二师的铁建兵。我们继续往山里走,到了山洞口,得知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平型关大隧道中段的一个出渣口。我们进入隧道,外面寒风凛冽,里面却是热气腾腾,到处是水;令我震惊并肃然起敬的是,英雄的铁道兵,年轻的战士,都不是穿着军装和工装在干活,而全部都是裹着破烂不堪的破棉衣棉裤,满脸污秽、满身烂泥、在潮湿不堪的恶劣环境中打山洞!京原线,平均每公里有一名为之献身的铁道兵战士,我在这里,得到了证实!

 

(9)

 

在山洞口,我找到了一个解放军战士,自称是“调度员”,专门负责指挥运石渣的铁斗车出入。他二十来岁,操着一口既像东北、又夹杂着天津、还带点北京味的口音,极其活泼幽默。听我说明来意,他又惊又喜!惊的是,他说他最喜欢打篮球,部队就是特招他入伍打篮球的,但在一次比赛中摔断了胳膊,残废不能打球了,因此在一个月前来到这里当调度了,不累,很清闲,很满意(按说,他完全可以以军残的美誉退伍或休养吧?但他却来到了最危险和最艰苦的隧道工地)。听说我们来求救焊篮球架的篮圈,他连连保证“没问题,没问题,不用找领导,我就是领导”,随即让别的战士马上找来了电焊工。

 

(10)

 

那么,喜的是什么呢?吴连杰听说我们来自太原,是学生“兵”,连连说是“知音”!他自我介绍叫吴连杰,天津人,在东北住了7年,又在北京住了7年,一直上学;由于打篮球特长而入伍,是真正的学生兵!他说他有个大爷叫吴玉印,在山西省煤炭管理局当工程师,吴玉印的女儿叫吴连娣,是66年的初中毕业生,在太原市南城区住,听说也参加了山西铁建兵团,但不知在哪里,也一直联系不上。我告诉他,南城区的铁建兵是一团,现在已经撤离了京原线,转场到古交去修建“太(原)-古(交)”铁路去了。他问我“你回到太原后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我大爷和堂妹的消息?”我连连答应:“没问题,我元旦以后有可能被安排回太原探亲,我一定帮你打听!”
 

(11)

 

 

那天以后仅仅过了4天,1971年1月4日下午三点半,我与八连的其他20位战友(张国天、刘锡岳、霍张生、高铁柱、范贵生、史海远、张建华、金治国、杨兆新、苏万锁、王玉生、郝冬至、孟秀英、于金兰、张爱文、王秀英、王良坤、魏美莲、霍拉清、孙绪琴)突然被通知回太原探家(上午已经走了15人)。下午4点,我们21个战友挤上了一辆铁道兵拉灰枕返回的大卡车上,在晋北冰天雪地的“三九”严寒中一路向西、度过僵尸般的两个半小时,从东连仲到达了枣林火车站。那时京原线的(原)平-枣(林)段已经修好,但当日的客车已经没有了;天色已黑,举目无亲,饥寒交迫,期望值就是能够搭上“顺路”的货物列车连夜赶到原平。我是“带队干部”(临走时姚指导员宣布的,包括已先期出发的15人),马上进站找火车,恰好有一列喘着粗气正待出发的火车!我打着手电,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守车(货车的最后一节车厢,上面通常有列车管理人员和信号员)跟前,与正在指挥发车的车长说明我们是修建“本铁路”的战士,希望“搭车”去原平换乘旅客列车回太原探亲!车长犹豫片刻,刚表示同意,我立即说“我还有20名战友在后面,请等一会儿吧”,硬是磨的火车为我们晚发了10分钟。这时,其他20名战友也赶到了,大家一块“求情”,因为今晚如果赶不到原平,大家就得在枣林这个四面漏风的火车站狠狠地冻、饿一晚上、明早再去坐长途汽车,而且还很难买到21张票!车长大概看出我们这群“头戴黑色兔皮帽、身着一身'铁建绿' 、看不清眉眼、分不出男女”、冻得浑身发抖的“娃娃兵”不像是坏人,把手一挥“上车吧”!大家千呼万岁、在摇摇晃晃的货物列车上晕晕乎乎地颠了一个半小时,20:15到达了原平!又在原平火车站的长条硬椅子上熬过了漫漫长夜后,于次日(5日)早上4:31登上了大同开来、去往太原的列车,于早上7:49回到了离别七个月的故乡—太原市!
  我因父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走资派)”被下放到了农村,我在太原只是转车而只停留了2天,但我还是专门骑自行车去了省煤炭管理局,但找不到吴玉印工程师,他不知作为臭老九被发配到什么地方去了。后来我离开铁建回太原工作以后,一直在打听吴玉印的消息,但是渺无音讯。至今,这仍是我人生一大遗憾,让吴连杰这个奇特的坚守在祖国战备和建设第一线的铁道兵残疾战士一直失望!至今不知这一家人后来结局好坏、命运如何?

 (12)

 

 

当我们陪着电焊工战士焊接的时候,吴连杰说:“我要去吃饭了”就走了。十几分钟后,他包着4个雪白的大馒头来了,非让我和赵启明吃。此时天已黑尽,我们连午饭还没有吃呢!望着这诱人的美食,我俩假惺惺地推让一番后便狼吞虎咽起来(说实话,即使不饿,也会享用的,当时我们铁建兵的口粮中,粗粮占65%,还都吃不饱的;那时我们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劳累和艰辛都不算什么,但饥饿的感觉终身不会忘怀!我们对铁道兵最羡慕的两点就是:能穿军装和能吃饱肚子)。

 

(13)

 

晚上7点多,我们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吴连杰,踏上了回连队的征程。初三的上弦月发出微不足道寒光,更增加了黑夜的阴森恐怖。顶着刺骨的寒风,我们每人扛着一个铁家伙连走带跑,深一脚浅一脚地还常常找不到路。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到了东淤地,在路基上遇到了两个铁道兵战士,走近一看,其中一个正是上午因电焊机故障而没有给我们焊接的战士。他问我们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我们给他说明了这一天的遭遇,他再三再三地给我们道歉,说如果不是电焊机故障,我们就不用遭这么大的罪了,其虔诚真情令人感动!从他那略带颤抖的声音中,我发现了些许异常,经过追问,他才十分难过地说“我们这里完了,整个席棚都烧光了!”原来上午我们走后,他们避寒和工作的席棚因生火取暖不小心发生了火灾,战士们拼尽了全力还是没有扑灭,全烧光了!我一边安慰他,一边去看他们的工棚,真是被烧得面目全非,幸亏机器和设备被他们抢了出来,才避免了更大的损失。那一刻,我突然想到,脱掉军装,他还是一个孩子呀!离开父母,在这冰天雪地的深山老林里吃苦受累,遭了这么大的罪,不但没有人安慰,可能还要受处分,甚至……,唉!再回想自己,不也是才刚刚过完18岁的生日?再早一个月,我也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儿童呢!

 

(14)

 

跌跌撞撞地回到连队住地东连仲村,已是晚上11点多了,到连部销了假,才到伙房吃晚饭。真累啊,两天一夜没有睡觉,还扛着钢铁圈儿来回奔波了将近120里地!当我回到“营房”(实际是民房)时,已经是1970年的最后一天了。

 

(15)

 

12月31日,1970年的最后一天。我们的篮球架,钢制篮圈已经完成,栏板和架子正在东连仲村大队部的安排下,由木匠加紧制作。指导员让我插空出今年最后一期墙报。经过构思,我将刊头定为“春天”,刊名定为“迎接伟大的新年代”,有对联,有诗歌,有散文,充分体现了要过年的气氛!晚上全连举行新年文艺晚会,16个班都上了节目,演出中间集体收听了“中央两报一刊”元旦社论。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我们八班的四个节目全部被安排在晚会的最后:第一个节目,我和聂文涛上场,聂独唱阿尔巴尼亚革命歌曲“一手拿镐,一手拿枪”和“修正主义的阴谋破产了”,我给他口琴伴奏;这小子真坏,唱到半截,等我吹过门时,他跑了,引起全场大笑,一、三排的战士拼命鼓掌,非让再来一个!正下不了台,一头跳出了个许建孝,连蹦带唱,好像发了神经病,引起全场大乐!接着是小话剧“一班岗”,我演班长,许建孝、赵守仁、聂文涛分别扮演先进、中间和后进战士,虽然没有时间很好排练,但由于都是铁建生活的真实反映,所以非常成功!最后又演了器乐合奏和全连大合唱,全连沉浸在新年的欢乐中!当时钟(其实那时候除了连队领导,铁建战士几乎都没有手表。我的“东风”牌手表还是转场到灵丘县之后花费3个多月的工资130元由谷志清管理员代买的)指向新年之时,许庆轩排长向全连指战员庄严宣布:“我们连的篮球比赛和拔河比赛明天隆重举行! ”

 

(16-尾声)

 

公元1971年1月1日,铁建八连驻地—山西繁峙县平型关公社东连仲村。新年伊始,全连放假。一大早,各班到炊事班领了调好的饺子馅与未和好的面,开始了难得一次的自助饺子宴!功能不足、无法将馅包入面里的男战士自然会得到女战友的帮助,成群结队的“铁建绿”穿梭不停地把生饺子送到炊事班煮熟、再端回来分享,全村到处撒满了欢快的笑语声,许多人还在哼哼着昨晚联欢会上“百灵鸟”白芬等演唱的非常好听也非常有意义的女生表演唱《咱连的好人好事多》:“山上的红花哟,千呀千万朵;天上的星星哟,千呀千万颗;千万朵呀千万颗、千万颗呀千万朵,怎能比上咱连的好人好事多”!特别是唱到“夸夸七班的侯学礼”时,许多人对着好男人老侯(其实应该叫做“小侯”)会心地微笑或大声地哄笑,因为被那么多漂亮姑娘指名道姓地赞扬和歌唱,对处于青春活力中的小伙子,是多么的惬意和温馨、多么的期盼与上心!

上午全连拔河比赛,3个男排,二排冠军、三排亚军;4个女班,15、16班联队战胜了13、14班联队。

刚一散场,我叫上五班长陈震,又一次向十里以外的辛庄奔跑:前去铁道兵16连的篮球场测量场地尺寸!真是没有经验,连续几天都去辛庄、甚至还爬上篮球架测量了篮圈直径,但就是没有想起来把场地划线尺寸也测一下;不过这也证明:年轻人就是有朝气和活力!来回20里,不就是个连跑带走的游戏吗!

测量完回到连队,马上组织十几个男战友,分成两拨:一拨挖坑,将刚刚完工的两个木质篮球架子竖立好并埋起来、夯实;另一拨找来石灰,丈量场地,按我们刚刚测回来的尺寸数据划线。在大家的一片欢呼声中,篮球比赛开始了!

至此,我们连队的一副篮球架,胜利完工了!那颗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新篮球,跃上东连仲的上空,并一次次地落进了我们千辛万苦打造出来的2个钢圈中!

 

 

原创:全文完成于2016年5月6日凌晨1:10

山西铁路建设兵团一师三团八连

潘建平





照片由作者提供
(本版编辑: 老粥)

上一篇:
下一篇:走进铁道兵纪念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