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散记之十 ——艰苦磨砺铸军魂
一九七九年四月,我带领五十团十六连在柯柯盐湖承担柯柯车站站房修建和站场起拨道施工。柯柯车站离乌兰县城二十多公里,位于祁连山南麓柴达木盆地北沿一道南北狭长盆地,西边是山,东边是柯柯盐湖,青藏铁路从中间通过。这里是个大风口,盐碱戈壁,没有牧民居住,只有建在柯柯盐湖边的一座盐厂。那年,退伍老兵因交通原因尚未离队,新兵却按期入营了,而按常规应是老兵离队之后新兵才入营。全连新老兵两百四十来号人分成站房、起拨道、砂石料采集三个工点施工。柯柯车站是区间站,站线北南两头咽喉处各有一座泄洪桥排泄山上的径流水,按照设计要求,泄洪桥轨面标高与站线轨面标高必须一致。可站线路基填土因土壤干燥,密实度低,经过反复碾压沉降后仍然高出设计标高,不得不将已经铺好的轨排撬起,刨出底砟,再将道床挖去一层,使沉降后的站线轨面标高和泄洪桥轨面标高达到一致。与站房施工整理地坪挖墙基同步,我们在西边大山里开辟了砂石料场,三四台大马力翻斗车忙着将一车车砂石料运到工地。我每天带着材料员和统计员在这方圆十来平方公里的地方来回查看施工质量和工程进度。
我们连队的营房一半露出地面一半埋在地下,我们称之为“地窝子”。墙是干打垒土墙,房顶用青稞秸秆拌土和泥抹成半面坡,因为雨水奇少,所以不用盖瓦。营房周围筑有两米多高的干打垒围墙,用以抵抗风沙和猛兽袭击。家属来队探亲,下车四面张望,问我,你们的房子在哪?我指指趴在戈壁上的“半面坡”说,那不就是!家属惊讶得张大嘴说,那不是养猪羊的地方吗?
吃饭喝水是连队面临的大难题。海拔高气压低,水烧到摄氏七八十度就开了,必须要用高压锅、高压蒸笼才能将饭或馒头蒸熟、将水烧开。部队青菜奇缺,虽然有总后勤部供应的面粉、白铁皮猪肉罐头、脱水压缩菜和牛羊肉,但缺少绿色蔬菜。成年猪肉罐头煮压缩菜,官兵们闻到气味就提不起食欲,影响官兵承担繁重施工所需要的强健体质。有的人实在熬得不行就想辙,或是到戈壁滩上挖野菜根、沙葱、采枸杞芽,或是到炊事班弄点白菜、包菜、辣椒、大蒜,洗干净后蘸点酱油或盐巴生着吃。不是嘴馋,而是肠胃需要这些维生素。生吃蔬菜成为我在青藏高原的特殊记忆。
沿线部队数万人的食品供给,尤其蔬菜供给是件不容轻视的大事。当地生产不了,西宁无力供应,兰州的供给能力又有限,为了保障部队官兵体质,师里派出采购人员到山东、广东、西安等地采购,通过铁路运到青海分发到各部队。铁道兵后勤部专门从铁道兵嫩江农场调拨黄豆给高原部队,补充官兵营养。铁十师四十八团后勤处军需股帮助连队建起保暖伙房和塑料棚菜园,解决了连队一系列生活难题,受到中央军委和铁道兵兵部表彰,荣立了集体一等功。兰州军区、总后勤部先后召开现场会推广经验。我们学习兄弟部队的做法,自建暖房,种菜、养猪、磨豆腐、生豆芽,连队伙食逐步有了较大改善。
十六连驻地地表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盐渍土,地表水洗衣服都不行,更谈不上饮用。水是生命之源,我们尝尽了“滴水贵如油”的苦头。于是就用油罐车或汽油桶改装成水车,跑到几十公里外去拉水。炊事班长牛眼一般地瞪着用来煮饭的那池子水,上面加上盖再用一把铁锁锁着,谁也不让动。为了节约用水,大家减少了衣服被子的洗涤次数,衣服领子袖头蹭得油光光的,讲究点的就用白布缝制衬领、或在被子一端缝块毛巾,或月余或季余甚至或半年拆下来洗一洗。要洗澡就在风火墙或者地火龙炉子上烧壶水,倒在盆里,沾湿毛巾在身上搓吧搓吧就齐活了。可别说泡澡,那是奢侈,人家听了会笑话。高原深井里的水富含矿物质,是“硬水”,用来烧水做饭吃了喝了肚子发胀,光放屁。就在如此恶劣的艰苦环境里,我们建成了世界上海拔最高、地质条件最复杂的天路。
连队施工实行核算,工程“五大料”和工天都必须核算到位。尤其工天,下达计划就留有缺口,连队必须自己想办法完成。我只好利用午饭和晚饭后的有限时间,组织各班排轮流装卸砖、水泥和砂石料,或者组织短时突击活动,充分挖掘工天潜力。一九七九年四月六日,薄云晴天,午后大约三点钟,我和材料员、统计员从站房工地回到连部,正准备编制工程用料计划,突然刮来一阵大风,随之传来惊恐的喊叫声,刹那间天昏地暗。我冲出门外循声望去,只见西南天空乌云翻滚、一堵“黑幕”遮天蔽日地压过来。我顿时一惊,大喊一声“是沙尘暴,通信员赶快吹收工号!”在发出收工命令的同时,快步向一辆翻斗车跑去。我担心在四公里外山沟里备砂石料的两个班的战士遭沙尘暴袭击,半路又拦了一辆翻斗车一同向山上奔去。连队驻地虽多大风,但沙尘暴还是不多见。它摧枯拉朽、掀房揭瓦破坏力极大,最要命的是,暴风卷起的沙尘一旦风停落下,瞬间聚沙成山,人如果遇上立马活埋。狂风呼啸,砂砾打得人睁不开眼睛,一眨眼沙尘暴就将我们卷进了混沌的黑暗世界,开着车灯也看不出十米远,司机凭着方位记忆驱车慢慢驶近砂石料场。回来的路上,还收容了几个被吹迷了方向的战士。我让通信员掌灯召开紧急会议,要求各排迅速清查人数。接着又带人到铁路沿线搜寻,防止有人在沟坎或路基涵洞避风时被沙尘暴掩埋。沙尘暴肆虐两个多小时后慢慢退去。我紧急集合全连点名,查找被吹散的人员,发现一人去向不明,正当我们焦急寻找时,他自己安然归队。原来因风沙铺天盖地,他看不见、喊不出,只好顺着风瞎跑,等尘暴过去,才知道是迷了路。
二〇〇九年七月二十五日,我乘坐西宁至拉萨的列车故地重游,当柯柯车站出现在车窗右前方时,急忙拿出相机留下了它的身影。当年我和弟兄们在这里艰苦建站,现在看到它,脑海里顿时就涌现出那场惊心动魄的沙尘暴。因为有柯柯火车站,曾经了无人烟的戈壁荒原,如今已经发展成一座有三千人口的高原小镇,有了汽车运输站、酒店、商铺,好不热闹。我向对面一位在格尔木从事运输的四川籍小伙子讲起这段建站往事,他伸出大拇指说:“原来你是修建青藏铁路的功臣,了不起!”年轻人这句话让我十分感动。现在我又来到这里,不知当年并肩战斗的二百四十多位弟兄现在身体是否健康,生活得是否幸福?我祝福弟兄们!
为破解青藏铁路建设中的高原冻土世界级施工难题,铁十师五十团十三连承担了海拔五千多米的风火山铁路路基冻土施工试验任务,配合科研单位——铁道部西北冻土研究所,在风火山进行冻土条件下的桥、隧、涵、路基工程施工以及人体生理适应性试验。连队每次上去只干三个月就得下山,而且只在高原气候条件最好的六、七、八月份上山,铁道部西北冻土研究所在这段试验路基工程取得大量试验数据。这些参加路基试验施工的官兵,经受高海拔缺氧环境下繁重体力劳动消耗的极限挑战,下山后进行体检,绝大多数人的心脏几乎都变成了球形。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日,铁道兵党委授予五十团十三连“风火山尖兵连”称号。
后来青藏铁路格尔木至拉萨段二期工程建设使用了高压氧舱、隧道弥漫型供氧等新技术、新装备。我们修建青藏铁路一期工程可没有这些先进装备和技术,全仗官兵们的满腔热血与顽强斗志,创造了前无古人的旷世奇迹。
一九八〇年十月,我调到铁十师政治部。这事说起来有点偶然,我从十六连调五十团机关不久,巧遇来我们团检查工作的时任师政治部秘书科科长周玉成(兵改工后曾任中铁二十局党委书记)。一九七四年我们都曾在铁十师安康指挥部呆过,相互熟悉说话就比较随便。周科长问我,愿不愿意到秘书科来?回答,不行!我不会写东西。又问,会看报纸吗?回答,认识字的,都会看报纸。那就到秘书科来吧!本以为只是个笑话说说而已,没想到过了不长时间,师干部科来了正式调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就这样到了师政治部。秘书科严重缺编,老科长周树华等几位接连转业,只有周科长和郑吉卿坚守岗位,我到职之后郑吉卿转业。胡成发和王寿兰接着加入,不久也因调动和转业相继离开秘书科。直到李崇福和王启录调来,缺编冷清的局面才稍有好转。
铁十师有一支战斗力极强的文化工作队伍。在师团两级编制有宣传队和电影队,巡回给部队官兵演出节目、放映电影,对活跃基层文化生活,激发官兵斗志,增强战斗力发挥了重要作用。
一九七0年八月八日,铁十师在四川西昌成立文艺宣传队,创作、排练、演出了大量反映部队生活,广大指战员喜闻乐见的节目。包括排练演出了大型革命样板戏京剧《红灯记》全剧和《智取威虎山》片段。到乌兰后,队长王新生组织排练演出了大型话剧《于无声处》,以及《洗衣歌》等一批具有高原特色的歌舞等节目。铁十师宣传队足迹遍及青藏铁路沿线,受到广大官兵和当地牧民热烈欢迎。一九七六年师宣传队参加铁道兵文艺汇演,成绩名列前矛。一九八二年,师宣传队代表铁道兵部队参加全军业余文艺汇演,得到中央军委、总政治部首长和有关部门高度评价。
师电影队双道俊等战友深入施工现场,创作出反映青藏铁路建设的四十多片专题幻灯片《春满江河源》,由师宣传队乐队伴奏、独唱演员常雪荣演唱,音画交融相当完美。一九八一年八月,这套幻灯片参加兰州军区优秀幻灯片调演,荣获二等奖。一九八一年电影队被评为铁道兵优秀电影队,荣立集体二等功。他们还将小幻灯机改装成宽银幕幻灯机,一九八二年又创作完成反映铁十师四十六团参加宝成铁路抢险事迹的幻灯片《山摧路断英雄来》,双道俊、李敏等战友带着它到部队巡回放映,广大指战员交口称赞。一九八二年电影队被总政治部评为全军优秀电影队,总政治部主任余秋里亲自颁发奖旗。
师团两级经常组织连队因地制宜地开展球类、棋类、以及军体比赛等多项文化娱乐活动,单调的军营生活因此变得丰富多彩,充满蓬勃生机和青春活力。
铁十师除执行铁路建设任务,还积极参加地方抢险救灾。四十六团四营和十一连在宝成铁路遭遇暴雨山洪灾害抢险救援中表现突出,光荣地参加了铁道兵英模报告团。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五日,我陪师政治部主任简盛雨(后任铁十师政委、中铁二十局首任党委书记)到四十六团驻地德令哈,了解四十六团参加宝成铁路抢险情况,为该团十一连提前准备介绍参加宝成铁路一二二工点抢险的事迹材料。一九八一年八月,陕西关中西部和陕南地区连降大雨暴雨,山洪暴发河水猛涨,山体塌滑泥石俱下,铁路路基被冲毁,轨排被洪水“拧成了麻花”,陇海铁路宝天段、宝成铁路宝广段以及阳安铁路相继发生严重水害,不得不封闭线路中断行车。铁十师接到抢险命令后,师长姜培敏即刻调兵遣将,亲自带队抢险。四十六团团长卢云丰率领四营和十一连从青海德令哈紧急奔赴现场,到受灾最严重的凤县、两当地区抢险救援。官兵们用“拿鞭子赶着火车千里急行军”形容当时情势之急迫。指战员们克服难以想象的困难,昼夜不停地连续奋战十四个昼夜,于十月九日提前二十二天完成抢修任务,受到中央军委通令嘉奖和国家经委及铁道部的表扬。四十六团四营和十一连受到“铁道兵宝成、宝天铁路抢险授奖大会”表彰,当年十一月底,参加铁道兵英模报告团到铁道兵第十一师、石家庄工程学院和长沙干部学院等地巡回介绍英勇抢险事迹。
为修建青藏铁路一期工程这条世界海拔最高的“天路”,自一九七四年五月到一九八三年十二月,铁十师有二百四十六人负伤,六十五名战友将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雪域高原(铁十师三上高原修建青藏铁路一期工程,共牺牲官兵二〇四人)。我祈祷与青藏铁路相伴的战友们灵魂安宁,祝福雪域高原繁荣昌盛。
一九八四年一月铁道兵集体转业,立下无数战功的铁十师与整个铁道兵从中国人民解放军编制序列上消失。铁道兵末任司令员陈再道在《铁道兵撤销前后》一文中,详述了铁道兵撤编并入铁道部这一重要历史事件。他在文章最后深情写道:“铁道兵,它的功勋,它的精神,与祖国的高山大河同在,与我们光荣的八一军旗同在!”
作者简介:刘时运,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应征入伍,在铁道兵第十师服役,先后参加成昆铁路、襄渝铁路、青藏铁路建设。一九八三年确定转业,一九八四年二月到铁道部第四勘测设计院工作。曾参加铁道部《中国铁路旅客车站设计指南》(二00六年出版)和《中国铁路志·建设管理卷》的编纂工作。工作之余笔耕不辍,著有《厚德集》。
编辑:开门见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