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边城拼图 



边城拼图 


 

  吉 农

  我的行囊里揣着一本文学大师沈从文的小说《边城》,想从油墨中寻找那淳朴真实的状态和遗忘在角落的故事。


 

       一个微雨的早晨,我踏进了湘西花垣县茶峒古镇,这里就是《边城》一书的原型地。茶峒古镇夹在湘渝黔之间,清水江沿着镇子脚下缓缓流淌,水面不宽却极深,水色青碧,倒印着两岸的吊脚楼。《边城》里说:“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的差异,小溪宽约廿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雨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仿佛一幅朦朦胧胧的水墨大写意挥毫而就。我真的钦佩大师用朴素语言对景致的细微描写。
 


 

       我每到一处,都会沿着《边城》的笔触,去探访这座田园牧歌般的古镇风貌,再用今日看到的样子为大师的文字比照拼图。镇口临江有棵老黄桷树,怕是有三四百年了,树干粗得要五六个人合抱,皲裂的树皮布满岁月的痕迹,枝叶依然茂盛繁密,好像一把巨大的雨伞,为人们遮风挡雨。清晨或傍晚时分常有三两闲人,或蹲或坐,吸着叶子烟,说些陈年旧事。
 


 

       现在树下净是游客,或三五成群一路说笑,或舞动五颜六色的纱巾拍照。江上有船,是一种平底的小舟,两头翘起,中间搭着篾篷。鲜花果蔬堆满了船仓,船头立着几只鸬鹚,船夫是位精瘦的汉子,皮肤黝黑,站在船尾,一支长篙左点右点,船便稳稳地停泊在水上,这应该是专门为游客安排的摄影背景。

  两岸基于湘川商贸进出以及人们往来,于是有了方头渡船。书中是这样描述的:“一次连人带马大约可以载二十位搭客过河,人数多时则需反复来去。渡船头竖了一枝小小的竹竿,挂着一个可以活动的铁环。溪岸两端水槽牵了一段废缆,有人过渡时,把铁环挂在废缆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缘那条缆索,慢慢地牵船过对岸去。当船将拢岸时,管理这渡船的,一面口中嚷着 “慢点慢点”,自己霍地跃上了岸,拉着铁环,于是人货牛马全上了岸。渡头为公家所有,故过渡人不必出钱。即便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钱掷到船板上时,管渡船的必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并认真地表示 “我有了口粮,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这个”。这就是“拉拉渡”。
 


 

       当今的渡口也有年份了,乘船的人从大路到渡口,上下得走三十来个台阶,台阶中间建了个碉楼,将出入人流分开,碉楼斑驳的墙面,用红油漆书写的“四个伟大”和几条万岁的标语,尽管经历了多年风雨侵蚀,仍依稀可见,这些文革时的遗迹,似乎要告诉渡口久远的故事。我乘兴上了船,坐在船夫身边四下张望,船里有一条粗绳索连接两岸,船夫手持带有凹槽的短木棒,在绳索上一卡一拉,船就顺着绳索缓缓驶向对岸,船到中流,水声哗哗,倒想起沈从文笔下那些水手和妓女的故事来。当年免费的拉拉渡现在卷入了市场大潮,船票两元,价格还是蛮便宜的。渡船的人特别多,这里已经没有了沈从文笔下的进城贩运茶叶、草烟、盐巴和牲畜的人物,全是游客当做游乐项目玩耍。渡船可载人数有限,从天发白到灯笼亮起,船夫就忙碌不停,在两岸之间来回穿梭,一趟又一趟地运送渡船的人,累得汗流浃背。
 


 

       从书中文字记载看,这里应该不是当年的拉拉渡。“管理着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个老人。活了七十年,从二十岁起便守在这小溪边,五十年来不知把船来去渡了若干人。”我沿着大路向北走着,路过一架老式水车,在水流的冲刷下,车轮在懒洋洋地转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水斗将盛满的水升起又哗哗倒下,车轴带动的石磙在碾坊下空转。水车和碾房在沈从文那个时代,作为求婚娶媳妇的聘礼,如今也成为这里一处景致而已。再走几百米,就看见路左侧有个渡口,一间木屋和一溜固定的木凳,有块原石上刻着“拉拉渡”。
 


 

        对面是块白塔的示意牌,旁边是一条弯弯曲曲上山的台阶,有几个穿着雨衣的游人从上面下来,边走边讲山有点高,路也太难走了。山腰处确有一座白塔,七层八面,砖石结构,被经年积累的藤蔓苔藓缠绕攀附,塔身已经有些歪斜了,塔下乱石中长着一片簧竹及杂树,几个老乡在塔下避雨。问及塔的来历,谁也说不清楚,只道是“老辈儿传下来的”。离塔不远,又一处按照小说描述复制的“翠翠居”景点,木质结构的建筑内悬挂着湘西特色的腊肉、辣椒等农产品,陈列着竹篓、蓑衣等生活用具,营造出浓郁的湘西农家氛围,在此可以深度体验翠翠与老船夫爷爷的生活场景。将水车、渡口、白塔和翠翠居串联在一起,正好与小说描述相吻合。

  前面突然提到的小丫头翠翠和老船夫爷爷是谁呢?这里我得简单说明一下。

  他们是《边城》一书中的主人公,小丫头的母亲是老船夫的独生女,当年与一个茶峒的军人相好怀了孩子,待到腹中小孩出生后,女人便殉情而去,从此爷孙相依为命,翠翠是老船夫看到住处翠色逼人的簧竹,随便拾取的一个近身的名字。十三岁时,翠翠帮爷爷干起了渡船的营生。小说里对他们的描述很多,老船夫一生摆渡,不收取过客分毫,渡船人执意给个小钱,他就以烟草、茶叶回馈他人。对孙女的关爱更是细致入微,“老船夫即刻把船拉过来,一面拉船一面哑声儿喊问:‘翠翠,翠翠,是不是你?’”,展现出爷俩形影不离淳厚朴实的亲情。
 


 

       沈从文故居在一条窄巷深处,是座三合院,木结构,青瓦顶,如今辟作了纪念馆。迎面墙壁装饰了《边城》最后的一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屋内陈列着一些手稿和旧物,玻璃柜里《边城》的初版本,纸页已经发黄。精致的窗棂外就是清水江,江上四只木船并排停靠在一起,蔑蓬后面竖着写有水上集市的旗幡。游人不多,管理员是个上了岁数的妇女,见我进来,只抬了抬眼皮,又低头织她的毛线去了。
 


 

       小说中没有华丽的词藻,让人们感受到一种恬静平和:“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皆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迫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人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却永远那么妥帖,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沈大师勾画的这种纯粹的自然环境,成为人物活动的诗意舞台,也象征着未被现代文明污染的理想之境。然而这样的世外桃杏花开的情景,当今早已荡然无存,视线所到之处是摩托在巷道疯狂掠过,农用车嘟嘟嘟冒着烟,满街都散发着柴油的味道,一家接一家的商铺、饭馆、民宿、茶社,充斥整个古镇。被阳光晒的褪了色的红灯笼,替代了古朴的竹篾原色竖灯,古镇泛滥着臭豆腐、烤肠、哪吒玩具等地摊经济。一味模仿复制他人的做法,挤压了原生态的文化空间,让本身具有的古镇特征黯然失色,在《边城》作品的宣传效应和旅游红利形成的双驱动下,使古镇日臻走向商业化。
 


 

       中午进了一家临河而建火锅店,招牌上写着“重庆老火锅”五个字。锅底红艳艳的,浮着一层花椒和辣椒,滚起来香气四溢。邻桌几个本地人,赤膊喝着啤酒,大声划拳,输了的人便仰脖干杯,引来一阵哄笑。我实在接受不了这样嘈杂的环境,抽身离开。我想,能有一家还原书里场景的小店多好,“小饭店门前长案上,常有煎得焦黄的鲤鱼豆腐,身上装饰了红辣椒丝,卧在浅口钵头里。钵旁大竹筒中插着大把朱红筷子,不拘谁个愿意花点钱,这人就可以傍了门前长案坐下来,抽出一双筷子捏到手上……”可这赚不了多少钱的小本生意谁还做呀。转身再一看,重庆火锅像是垄断了餐饮市场,同质化的餐馆一家连着一家,比比皆是。
 


 

       在一家竹编店前,老板在编一只竹果篮,他膝盖上垫着一块旧围腰,手指灵活地翻动着篾条。问他可知道沈从文,他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少得可怜的黄牙:“晓得晓得,就是写书的嘛。他写的那些事,我们这里早没得喽。”说罢又低头忙他的活计。

  听到这样的话,胸中真是五味杂陈。想与手中的这本《边城》的场景、故事拼图,都不知道从哪儿着手了。其实,在古镇要找到文化保护与旅游发展的平衡点,就在于敬畏历史,守护文脉的态度。静下心来,认真研读一下沈从文先生的文字,就可以很好地把握住古镇发展的脉络。边城许多具有文化价值的传统风俗活动与非遗项目,需要深度挖掘,端阳节的赛龙船,万民观赏,中秋节的狮子龙灯,对山歌,还有明事明理为人豪爽,德高望重的船总顺顺,以及他的两个儿子,天保和傩送,一个勇于担当,尊重传统,一个秀拔出群,内敛含蓄。完全可以依托特色活动和典型人物,开发出沉浸式体验演出。  
 


 

       饭后雨停了,我踱到小桥上,这桥有些年头了,石板铺就,栏杆上雕着简单的花纹。桥下溪流淙淙,不紧不慢地汇入清水江中,几个年轻人正在一边垂钓,游人的喧哗声,卖膏药的吆喝声早把鱼吓跑了。我走近看看他们的鱼篓什么都没有,年轻人从容地自嘲,“我们钓的鱼都放回水里了,垂钓不为吃鱼,钓个轻松就好,钓个自在就行。”
 


 

       回客栈的路上,见一老者坐在自家门前专心致志地拉着京胡,那高亢的音色里带着一股子亮烈的锐劲儿,像骤雨打在青瓦上的脆响,又像淬了火的铜丝,绷得紧、弹得脆,穿云裂石般撞进耳朵,当他发现我站在他面前时,放下京胡,轻轻挠了一下毛发稀疏的头顶,露出了得意的神态。
 


 

       远处山色空蒙,云雾缭绕,倒真像是从水墨画里剪下来的一块,这是一天最舒心的时刻。入夜,红灯亮起,索然无味的古镇夜景,别无新意,雨又下开了,古镇也渐渐静了下来。我靠在客栈的窗前,望着吊脚楼下的江水,水上停泊的拉拉渡船,透出微弱的渔火。

  次日清晨,我离了边城。车开出老远,蒙蒙细雨中还能看见镌刻着“边城”两个字的山岩,赫然挺立在风雨中,像是一个沉默的守望者。
 

       2025年8月2日

  吉农,笔名曲辰,1953年生于西安,1970年中学毕业,赴陕西紫阳参加襄渝铁路建设,编入铁道兵二师六团学生三连,退场后分配到陕西省长途电信线务局,1989年调入西安市物价局,先后任价格检查局科长、副局长兼价格举报中心主任等职。期间,被市委、市政府授予西安市十佳人民公仆,市级劳模和优秀党员称号,2013年退休。

  本人爱好写作和摄影,多篇散文在《长安瞭望》、《秦川文化》、《西安旧事》以及网络杂志发表,多幅摄影作品在影展获奖

  编辑:开门见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