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文汇报笔会集萃精选



  文汇报笔会集萃精选

 

  散文三篇

  孙犁

  (1913.5~2002.7.)

  新年悬旧照

  我在年轻的时 也是很爱照相的。中学读书时,同学同乡,每年送往迎来,总是要摄影留念。都是 去照相馆去照,郑重其事 ,题字保存。

  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一到村庄,对于学生,特别注意,凡是留有学生头,穿西式裤的人,见到就杀 。于是保留了学生形象的相片,也就成了危险品。我参加了抗日,保存在家里的照片,我的妻,就都放进灶火膛里把它烧了。

  我岳父家有一张我的照片,因为岳父去世,家里都是妇孺,没人知道外面的事,没有从墙上摘下来。叫日本鬼子看到,非要找相片上的人不可;家里找不到,在街上遇到一个和我容貌相仿的青年,不问青红皂白,打了个半死,经村里人左说右说,才算保住了一条性命

  这是抗战胜利以后,我刚刚到家,妻对我讲的一段使人惊心动魄的故事。她说:"你在外头 我们想你。自从出了这件事,我就不敢想了,反正在家里不能呆,不管到哪里去飞吧!"

  1981年编辑文集,苦于没有早期的照片,李湘洲同志提供了他在1946年给我照的一张。当时,我从延安回到冀中,在蠡县下乡体验生活,是在蠡县县委机关院里照的。我戴的毡帽系延安发给。棉袄则是到家以后,妻为我赶制的。当时经过八年战争,家中又无劳力,家用已经很是匮乏,这件棉袄,是她用我当小学教员时所穿的一件大夹袄改制而成。里面的衬衣,则是我路过张家口时,邓康同志从小市上给我买的。时值严冬,我穿上这件新做的棉衣,觉得很暖和,和家人也算是团聚一起了。

  晚年见此照相,心里有很多感触,就象在冬季见到了春草春花一样。这并非草木可贵,而是时不再来。妻亡故已有十年,今观此照,还隐约可以看见她的针线,她在深夜小油灯下,为我缝制冬装的辛劳情景。这不能不使我回忆起入侵敌寇的残暴,以及我们这一代人所度过的艰难岁月。

  青春余梦

  我住的大杂院里,有一棵大杨树,树龄至少有七十年了。它有两围粗,枝叶茂密。经过动乱、地震,院里的花草树木,都破坏了,唯独它仍然矗立着。这样高大的树木,在这个繁华的大城市,确实少见了。

  我幼年时,我们家的北边,也有一棵这样大的杨树。我的童年,有很多时光是在它的下面、它的周围度过的。我不只在秋风起后,在那里拣过杨叶,用长长的柳枝穿起来,像一条条的大蜈蜙;在春天度荒年的时候,我还吃过杨树飘落的花,那可以说是最苦最难 以下咽的野菜了。

  现在我已经老了,蛰居在这个大院里,不能再向远的地方走去,高的地方飞去。每年冬季,我要升火炉,劈柴是宝贵的,这棵大杨树帮了我不少忙,霜冻以后,它要脱落很多干枝,这种干枝,稍稍晒干,就可以升火,很有油性,很容易点着。每听到风声,我就到它下面去拣拾这种干枝,堆在门外,然后把它们折断晒干。

  在这些干枝的表皮上,还留有绿的颜色,在表皮下面,还有水份。我想:它也是有过青春的呀!正象我也有过青春一样。然而它现在于枯了,脱落了,它不是还可以帮助别人升起火炉取漫吗?

  是为序。

  我的青春的最早阶段,是在保定育德中学度过的。保定是一座古老的城市,荒凉的城市,但也是很便于读书的城市。在这个城市,我呆了六年时间。在课堂上,我念英语,演算术。在课外,我在学校的图书馆,领了一个小木牌,把要借的书名写在上面,交给在小窗口等待的管理员,就可以拿到要看的书。图书管理员都是博学之士。星期天,我到天华市场去看书,那里有一家卖文具的小铺子,代卖各种新书。我可以站在那里翻看整整半天,主人不会干涉我。我在他那里看过很多种新书,只买过一本。这本书,我现在还保存着。我不大到商务印书馆去,它的门半掩着,拒台很高,望不见它摆的书籍。

  读书的兴趣是多变的,忽然想看古书了;又忽然想看外国文学了;又忽然想研究社会科学了,这都没有关系。尽量去看吧,每一种学科,都多读几本吧。

  后来,我又流浪到北平去了。除了买书看书,我还好看电影,好听京戏,迷恋着一些电影明星,一些科班名角。我住在东单牌楼,晚上,一个人走着到西单牌楼去看电影,到鲜鱼口去听京戏。那时长安大街多么荒凉,多么安静啊!一路上,很少遇到行人。

  各种艺术都要去接触。饥饿了,就掏出剩下的几个铜板,坐在露天的小饭摊上,吃碗适口的杂菜烩饼吧。

  有一阵子,我还好歌曲,因为民族的苦难太深重了,我们要呼喊。

  无论保定和北平,都曾使我失望过痛苦过。但也都给过我安慰和鼓舞,留下的印象深刻的。我在那里得到过朋友们的帮助,也爱过人,也同情过人。写过诗,写过小说,都没有成功。我又回农村来了,又听到杨树叶子, 哗哗的响着。

  后来,我参加了抗日战争,关于这,我写得已经很多了。战争,充实了我的青春,也结束了我的青春。

  我的青春 价值如何?是欢乐多,还是痛苦多?是安逸享受多.还是颠沛流离多?是虚度,还是有所作为,都不必去总结了。时代有总的结论,总的评价。个人是一滴水,如果滴落在江河,流向大海 海是不会涸竭的。正像杨树虽有脱落的枝叶,它的本身是长存的。我祝愿它长存!

  是为本文。

  母亲的记忆

  母亲生了七个孩子,只养活了我一个。一年,农村闹瘟疫,一个月里,她死了三个孩子。爷爷对母亲说:

  “心里想不开,人就会疯了。你出去和人们斗斗纸牌吧!"

  后来,母亲就养成了春冬两闲和妇女们斗牌的习惯;并且常对家里人说:

  "这是你爷爷吩咐下来的,你们不要管我。"

  麦秋两季,母亲为地里的庄稼,像疯了似的劳动。她每天一听见鸡叫就到地里帮着收割、打场。每天很晚才回到家里来。她的身上都是土,头发上是柴草。蓝布衣裤,汗湿得泛起一层白碱,她总是撩起褂子的大襟,抹去脸上的汗水。她的口号是,"争秋夺麦!""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一家人 別想偷懒。

  我生下来,就没有奶吃。母亲把馍馍晾干了,再粉碎 成糊喂我。我多病,每逢病了,夜间,母亲总是放 碗清水在窗台上,祷告过往的神灵。母亲对人说:"我这个子,是不会孝顺的,因为他是我烧香还愿,从庙里求来的。"

  家境小康以后,母亲对于村中的孤苦饥寒,尽力周济 对于过往的 。凡有求于她,无不热心相帮。有两个远村的尼姑,每年麦秋收成后,总到我们家化缘。母亲除给她们很多粮食外,还常留她们食宿。我记得有一个年轻的尼姑,长得眉清目秀。冬天住在我家,她怀揣一个蝈蝈葫芦,夜里叫得很好听,我很想要,第二天清早,母亲告诉她。小尼姑就把蛔蝈送给我了。

  抗日战争时,村庄附近,敌人安上了炮楼。一年春天 , 我从远处回来,不敢到家里去,绕到村边的场院小屋里,母亲听说了,高兴得不知给孩子什么好。家里有一棵月 季父亲养了一春天,刚开了一 大花,她折下就给我送去了。父 亲很心痛,母亲笑着说:“我说为什么这朵花。早也不开, 晚也不开,今天忽然开了呢,因为我的儿子回来,它要先给我报个信儿!"

  1956年,我在天津,得了大病,要到外地去疗养。那时母亲已经八十多岁,当我 出屋来,她站在廊子里。对我说:

  "别人病了往家里走,你怎么病了往外走呢!”

  这是我同母亲的永诀。我在外养病期间.母亲去世了。 享年八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