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报笔会集萃精选——闻一多先生之死
1909,8~1969.10
历史学家
一
五天内暗杀了两个著名的民主斗士,李公朴和闻一多。
死,在公朴和一多,早已是意料中事,许许多多的迹象和事实,归纳起来成为预感。
民主斗士是不会被死所吓倒的,以身殉民主的公朴和一多,依然挺起胸膛前进,不,不但不畏缩不退却,在民主前进的号角之下,他们站在第一线。
在他们的鲜血号召之下,全国人民都冲锋了,抢着到前线!
二
在昆明,两三年来,经常有黑名单的传说。每一次新名单的消息透露时,一多总是名列前茅。
三年前,还一度传说一多被解聘了,校内校外,省内省外,引起广大的反响和关切。大概,正是因为这样吧,不能不有所顾忌,一多还能安心教学下去。
之后,是前年冬天吧,双十庆祝会后,护国纪念大游行后,民心激奋,民气昂扬,爱一多的人,增加以千计,以万计。恨一多的人也跟着增加了,恨的程度也愈深了。 特种人物给一多一个外号:"闻疯子"。
在一个著名贵族化的中学的特种会议上,传出消息:他们要给罗隆基先生一多先生和另外某个人以"膺惩"。
一多得了友谊的关照之后,还是坦然,白天晚上照常出门,照常工作。
他常说,没有爱,也就不会有恨。被人民所爱的必然会被反人民的人所深恶痛绝。反过来也是一样。只有能恨的才能爱,没有恨没有爱的人只能叫行尸走肉,不配叫作"人"!
他明白,正因为被广大的人们所爱,所以被少数人们所恨。传说一天比一天多。
有一次,一多告诉我一个笑话,他自己笑得喘不过气来。
就是散会后,和同事中某一要人同路走。边走边谈。要人告诉一多,学生公开骂他是特务,坏蛋,他在发愁会挨打。
一多说,你们的人也在恐吓说要干掉我呀。
要人说,那末,今天我们俩是安全的。
另一次,在这文化区担任重要工作的另一要人向人诉苦。
诉什么苦呢?为了开会,他们作纪念周,除了几个长和职员以外拉不到学生,一间小教室还是那么空洞洞的。
他们的演讲会,什么会,除了自己人以外一般学生都是望望然去之的,冷落得凄惨。
还有,他们挂着一块长牌子的门口,经常有人在利用作厕所。
他说,在别的地方,有人说他们如何如何,在这地方,他们是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一多听了这故事,发出一连串的长笑。
三
去年夏天,一多新添了一个绰号:闻一多夫。罗隆基先生叫
作罗隆斯基。被戴上红帽子了!
昆明市上特别被关照的几种小刊物,《光明周刊》,《正论》,
《民主》与《时代》经常对一多实行人身攻击。
有一篇文章劝一多学屈原,跳昆明湖。
有一篇文章挖苦一多,以博得听众掌声为满足。
还有说他在使卢布。
甚至下流到说他之所以愤慨,是由于家庭生活的不满。种种侮蔑,中伤,一多成为特种人物的箭垛了。
" 一二一"事件以后,近日楼有两种壁报出现,前一种是学联的,一出来立刻得到广大市民的爱护,天黑了,还有人拿着手电筒在读。有人急了,照样来一套,同一名义,同一型式,内容可是恰好针对的。这一种壁报经常以一多作对象,漫骂到不像"人"的话。主要的说他是中共的特派员,说他有钱,等等。
今年"五四",学联在云大举行纪念会。云大围墙上贴满了中国民主自由大同盟的壁报。有两条是用红墨水写的,前一条说民主同盟云南省支部组织了暗杀公司,董事长是闻一多夫。紧接看一条是王慧生不怕暗杀。王慧生是中国民主自由大同盟的主席,经常得到官厅爱宠的一个新党,每一次行动,开会咧,游行咧,都有宪警军保护,事前事后都由官报替他们发消息登广告的一个党。
来了惯用的一套手法,我要做什么,先宣传说你要做什么。
跟着昆明市上发现了一个疯女人,逢人说她是民主得道的,有一套大道理。成天访李公朴,访闻一多,访潘光旦,说些不伦不类的话。后面经常有人尾随保护。
在一多父子遇难的当天,疯女人又去缠过一多,还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说,多字是两个"夕"字,你父子俩命在旦夕了。十九日,这疯女人又到云南大学,说她是共产党。还解释什么是共产党呢?共产党就是一个女人可以有很多丈夫。疯女人进云大的时候,校门外茶馆有几个人在装着看报,眼睛不住朝云大瞄。
云大校长熊庆来,据说还请疯女人吃两碗面。
此外,近日楼"他们"的壁报上,旧话重提说闻一多夫组织暗杀公司。
又来了,先一次是信号,这一次是口令了。
四
一多决定在七月十日以前离开昆明。上一个月二十号把第二第三个孩子先打发到重庆,他呢,带余下的家人候班机起飞,经重庆,回北平。一班一班的班机都把他一家挤下。
七月十一日,这是一个有特殊意义的日子,这一天早上,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最后一批学生搭车离开昆明。联大学生上午走完,公朴先生当天晚上被暗杀。
公朴一死,一多不能走了,要办完公朴的事才能走。
他愤怒,他悲痛,他抗议,他呼号,他在奔走。
市面上风声鹤唳。说第二号是闻一多。
在恸哭公朴的时候,好心肠的朋友劝一多隐避些,犯不着让敌人快意。他说,我早准备这一天!
七月十五日下午一时学联在云大举行公朴先生生平事迹报告会,曼均女士一上讲台泣不成声,台下听众全哭了,曼均女士再也说不出话,原定出席的讲演人临时因事没有来,一多先生被拉上讲台。这一次他讲得很温和,声调也很低,只是在结束时,说了这样一段话,他愤慨地说:"如此卑鄙,如此无耻,我真想象不出这些人是不是'人'!在场的特务请站出来,让我们看看是什么一副嘴脸。"
出了云大以后,他出席府雨道十四号民盟云南支部的记者招待会。说得极简单,四点钟便散了会。
五时卅分离开支部,父子俩一人拿一份晚报,一面看,一面走。大儿子立鹤这些日子每天陪伴他父亲在外面奔走。
府甬道十四号一转弯是西仓坡的西南联大教职员宿舍。说步数吧,距离不会过八十步。
往南走,一转弯向西,是西仓,云南省田粮管理处的米仓。这样短短的巷,只有五个门,从翠湖上坡第一个门是西仓坡四号,前清的大学办事处,对面是五号。再过府甬道缺口是西仓,仓隔壁是联大宿舍。对面是培文中学。联大宿舍和培文中学的门都是新开的没有门牌,过联大宿舍有一条钱局街。这小巷平素往来人很少,据一多家的老女佣赵妈说,三点钟时她曾出过门,没见过一个人,比往常更冷清。
一多父子刚到西仓门前,突然从仓门里窜出四条彪形大汉,一边一个,喝声站住。一多父子站住了,还没出口,一枪就打穿一多脑袋,倒下去了。
父亲一倒下,儿子立刻伏在父亲身上连声喊:"你们不要打他,打我吧!"还是开枪的那个"人",一连三枪,一枪中左肺,一枪中右肺,一枪中肚子,三枪六窟窿,子弹从儿子的肺穿过,打入父亲的肚子,立鹤还是挣扎着爬起来要跑,又是几枪,一枪中右腿,几枪中左腿,腿骨断了。
一多倒下的时候,开枪这"人"说:"哼!看你还出风头不!"
立鹤第二次倒下时候,有人说:"好,留下这种,将来好替他爸爸报仇?"放完了枪,四人扬长转向钱局街而去。
进行屠杀的时候,府甬道十四号和联大宿舍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枪声有似连珠鞭炮。
一听见连珠枪声,一多夫人明白了,连跑带跌冲了出来,看是父子俩身贴身倒在地上,淌着一大堆鲜血。
没有担架。其实一多在中第一枪时已经绝命了。
第三天,立鹤清醒过来,向人问他父亲,知道已经死了,连声哭叫:"唉!是我不好,我没有保护得他好!"
一多夫人原来体弱,有心脏病,受了这打击,也进医院了。匆匆忙忙,十八日在云大举行火葬,到的人很少。
五
一多在准备离昆以前,做了两件事。
其一,民主同盟云南省支部在巡津街商务酒店公开招待各界,第一天招待各界首长,第二天招待工商和文化界,第三天在冠生园招待新闻记者,报告民主同盟的组织,立场,对当前时局的看法。尤其着重的是呼吁立刻全面的永久的停止内战,用和平的政治的方式来解决一切问题。
第一天开会就出了岔子。会还未散,有一个未被邀请的"人"抢了签名簿跑了。一多公朴立刻追,追到巡津街口,这人跳下水,泅过对岸,警察把他按着,从此就无下文。其实,这本签名簿是预备发表的。
其二,是发起争取和平联合会,签名的有七千多人。
公朴的死,为了民主,为了和平。
一多的死,为了民主,为了和平!
一句话,是为了人民!
编辑:开门见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