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呆子,来帮一下忙,把电热毯拉直,插上电试一下。”妻子的叫喊声,让我恍然大悟。哦,随着寒潮的南下,江南申城的气温也接近冰点了。我取下老花眼镜,放下了书,帮老伴铺上去年用过的电热毯。插电之前,为安全起见,我找来了说明书,戴上眼镜……
操作的瞬间,让我想起了褥子的前世今生。褥子是铺在床上,垫在身体下面的柔软物品。在没有供暖设施的南方,冬天有了舒适的被子和温暖的褥子就能防寒保暖,安然入睡了。而褥子的材料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变化着,越来越科学,越来越人性化。
出生在上世纪“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我,兄弟姐妹多,家里穷。虽说是住在小邑白蒲,是个有“布票、粮票、豆腐条”的城镇定量户口,但当时的布票,每人每年买来的布也只够做一件新衣。别说买棉絮,做棉花褥子了,能有条棉花被子盖就谢天谢地。
冬季有霜有雪,室内无取暖设施,平民百姓怎么越冬?穷人有穷人的办法,穷则思变。家乡如皋产水稻,乡民就地取材,利用稻草御寒。我家也一样,中秋后,母亲就会在一个大好的晴天,用大米汤浆洗被子、床单,父亲就到家住农村的,离我家比较近的在我家理发的“老主顾”们“要”点当年的新鲜稻草,垫在床铺上做褥子。
用稻草当褥子,既简便又实惠。每年水稻收割前,父母都与“老主顾”们预约,水稻收割完后,生产队稻场上堆满了一堆堆的大草垛子,父亲应约抱几捆干稻草回家,抖净尘土,往床板上均匀地厚厚铺上一层,然后垫上床单,一床温暖的稻草褥子即刻便成。
小时候,我家兄弟姐妹多,一张床睡三个人。入冬后第一次睡上稻草褥子是最让我们欣喜的事儿,仿佛是在金秋碾稻谷的稻场里玩耍,在铺满稻草的场地上打闹翻滚、尽情撒欢。
铺好稻草褥子后,我们兄弟仨总是迫不及待地跳到柔软的床上,翻跟头、打滚,闹得满头大汗,在父母的呵斥下才钻进被窝。新浆洗过的被褥硬硬的,散发着阳光的香味,软软的稻草带着清新的稻香和泥土味,沁人心脾,躺在其中,舒适惬意,即使再寒冷的冬夜,也会让人睡得暖暖和和,踏踏实实。一个冬季里,我们为每晚睡上新的稻草褥子而兴奋着。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是稻草褥子让我熬过了一个个寒冬。
稻草压久变实,就不暖和了。人们把稻草用手工编织了草链子(如图),做成草褥子,如皋方言:“高锦”。草链子易铺易晒,不易散,比铺散稻草方便多了,用的时间也长些。但是有了2~3年,也会受潮发霉,特别是到了初春梅雨季节,空气湿度大,加之我们兄弟仨的热汗气将稻草垫染湿,渐渐地床铺上霉味冲天,盼望着天晴出太阳……
在“人多力量大”的年代里,父母生下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好不容易渐渐长大,赶上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家除大姐安排白蒲化肥厂外,其余全下乡。最小的我,16岁高中一毕业,就于1976年7月24日收到白蒲镇革委会的《批准下乡通知书》,到林梓公社十六大队知青点务农(现林梓乡蒋殿村)。上面的哥哥姐姐们下乡前,都把家里掏空了。我临出发,父母将家里唯一的旧棉花胎给了我。到知青点后,我到生产队大场上捧来稻草,均匀地铺在木床上,稻草上再加棉花胎,棉花胎上加上床单,暖暖和和的铺就铺好了。
十六大队(蒋殿村)当时是全公社的先进大队,每个劳动日(十分工)为伍角钱。年底的分红来源就是出售的棉花。我总想着多挣点工分,到年底能分点生活费,分点棉花回家给家里做棉被。无论是棉花生产中的除草、治虫,还是打顶心、去边心、剪雄枝的整枝,无论是田头尽、场头尽、路边尽后期管理的“三找六尽”,还是最后拔棉花杆,我都积极肯干。记得一次拔棉花杆时满手血泡,我也没有松劲,为的就是年底能分到棉花给家里做棉絮。然而,棉花是年底社员分红的唯一来源,在我插队的二年里,分过粮,但没分到一朵棉花。可想而知,当时要有一条棉花胎有多难。
当上铁道兵,来到呼伦贝尔大草原修铁路,在零下20~30℃寒冷的冬天,一次夜间新兵把“地火龙”上的火闷熄,战友们全被冻醒,我却还在做美梦,稻草褥子暖和啊,怎么受潮了?赶快换新稻草褥子吧?不然给我们发新棉絮吧……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人们可以自由买卖了。我退伍工作后,结婚落户到邓元的第一年,就有棉花产地的农民用自行车驮着棉花走村串户销售,我在家门口就买到了新棉花。棉花买了,到哪里加工棉絮呢?说来也巧,买回家晒干后没几天,家门口的羊肠小路上就传来:“弹——棉——花,弹——棉——花……”的吆喝声,接着是“弹棉花哟弹棉花,半斤棉弹成八两八,旧棉花弹成新棉花,弹好了棉被姑娘要出嫁……”
那五音不全的唱腔在乡村逶迤的小径上格外悦耳,引来了一阵阵左邻右舍的狗吠声。我急忙出门请师傅。只见两个弹匠挑着扁担,一头是个大弦弓,另一头则是云盘、篾栅、弹花棰、牵线杆之类的行头。
没过多久,我家的院子里传出“嚓、嚓……嗵、嗵……螳、螳……”声,如吉他、如单弦般奏出的音乐,仿佛在弹奏着一曲激情四射的乡村民谣,时而高亢张扬如熊熊燃烧的烈火,时而低沉雄浑如地心岩浆的喷涌怒吼,时而舒缓低回如越过心房的昨夜长风,时而清脆婉转如溪流潺潺的如泣如诉……
为弹一床好被,平时待人热情的妻子更把弹匠奉若贵宾,把家里平常舍不得吃的腊肉拿出来,买来白酒,炒上几个菜款待。我呢,不懂装懂,站在一旁观望,俨然像个内行。看着弹匠撕扯棉花、握弓持锤、牵线铺纱、摩挲云盘,每道工序认认真真,我十分开心,心满意足。
看着弹匠因长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驼背的腰,我想起了清代文人韩荣光在《竹枝词》中写的诗:“棉花街里白漫漫,谁把弧弦竟日弹,弹到落花流水处,满身风雪不知寒。”是啊,夏天,即使再闷热,弹匠不能用扇子或电风扇,否则蓬松的棉绒漫天翻飞无法成型;冬天,弹匠双手皲裂甚至长满冻疮,有时连弓都握不住,也不能烤火,否则极易引发火灾。弹匠虽没日晒雨淋之苦,也无生死攸关之忧,但他们手上的厚厚的老茧说明此行的辛苦。唐人的诗不正是世人对芸芸众生弹匠的最高礼遇,不正是对其职场生涯的真实写照吗?
从长棉花到做成棉花胎要经过多少人劳动,从稻草褥子到棉花褥子要经过多少年奋斗,幸福是奋斗出来的啊。新棉花弹成新被子,老棉花弹成新褥子,当我躺在有新褥子的床上,盖着新被子,满满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然而,社会的进步日新月异,如今人们有了棕垫、席梦思,用上了电热毯、地暖。还有的人家用上了磁疗床垫,乳胶褥垫,老黄牛皮褥垫。有了蚕丝被、太空被,几乎家家有空调。电热毯、空调可调节温度,冷了,开关开;热了,开关闭。褥子科学化、人性化了。我深深感到了社会的变化,时代的发展。深深感到社会主义好!改革开放好!党把人民群众不断增长的物质的和文化的需要,当成自己的奋斗目标,我深深感到共产党领导好!
时代的变迁令许多东西已成过往,但浸沉其中的情感却让人难忘,因为那里面不仅记录着时代的发展,而且曾流淌过我们的欢乐,跳动过我们的激情,珍藏过我们的甜蜜……回首凝眸之际,那些往事是一份难以割舍的情结,岁月深处的一个回响常常令我们激动不已,情不能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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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