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要当土匪(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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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
“他”是我童年记忆里家乡小镇大队书记,姓崔,场面上有喊“崔书记”,有喊“老革命”。但家乡众人谈论的口里都称“崔秃子”。因为从小害疮(俗称癞痢头)毁了毛囊,造成终身毛发稀少,老老少少喊惯了口。这样的秃子在过去穷困落后的农村实在是常见,喊某秃子也是“名贱好养”,无所谓贬损。说他是老革命,不假,不过我总觉他“这一个”老革命有些异样。
繁星满天的夏夜,孩提的我很享受地听大人们摆龙门阵,讲春秋演义、神侠传奇,这当中也听过崔秃子七零八碎讲他的故事。差不多六十年了,淡忘了多少人物掌故,但他的故事始终鲜活地印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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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日本鬼子由芜湖沿水阳江而上占领家乡小镇。这一天,家在邻近村庄的崔秃子耐不住寂寞要上街看看。平日里他总不安份种地,时常三五成群荡在镇里,打个群架,惹个事非,是方圆一带的狠人。他穿了一件对襟袄子,日本兵搜身不耐烦他慢慢解扣子,哧啦一拽,七个布疙瘩扣子全给拽断拽散了。崔秃子刚一瞪眼,“啪”,一耳刮子上来,抽得他是摇摇晃晃,眼前金光四射。楞头青红着脖子要起势,得亏旁边的乡丁一把抱住拖到一边,逃过了血光之祸。这一耳光打得崔秃子很懊糟,俗话说“打人不打脸”,这样被当众扇耳光,他咽不下这口气。他恨死日本人了,却又不敢惹,见了日本兵,老远绕开,看不得他们熊样。日本兵下河洗澡,胯裆兜一布条子,活丑!“骑马片!还是男人吗?!”他狠狠的笑话这帮东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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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路窄,镇里显然是玩不下去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崔秃子往山里钻。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去找“卡叭队”,我崔秃子也要打一片天下!所谓“卡叭队”就是老家过去对拦路抢劫、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各类绿林土匪的称呼。天下破碎,匪盗四起。有悄然单打的,有结伙招摇的;有昼伏夜出的,有明火执仗的。说得好听“乱世英雄起四方”,实质都是穷苦人求生无奈的铤而走险。在崔秃子混沌脑筋里,要做狠人只有入伙卡叭队当土匪这条路了。这是他那年于蛮荒长夜里所能看到的一丝亮光,心向往之。当然,也可以说他在寻求翻身解放的道路。
山里转了两天,在一个叫白茅岭的山坳里遇到一支卡叭队,不多的几个人,为首的腰里别着一把“独角龙”。就是只能装填一颗子弹击发一响的早期手枪。崔秃子象遇到亲人一样挨个作揖,央求入伙。卡叭队一众都不屑地打量他。不带家伙甩个双手来吃白食,头够大的呵。有多远滚多远!崔秃子急了,拍胸脯说:“我不怕,叫我杀人都敢!”话讲大了,人家更不敢收留。不知你根底,保不定哪天你壮了,会起什么歹心。正所谓人间险恶,江湖不易啊。死皮懒脸跟在后面翻了几个山梁,人家嫌烦,连搡带踹才断了他这个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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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一意要当土匪也枉然,崔秃子很是灰心,漫无目标瞎转悠。走进一个偏静的小山村,又有端枪的冒出来拦住他。想必又遇到一支卡叭队了,崔秃子也不象先前那样兴奋了,开口要讨吃的,先对付肚子。一会儿,人家居然端来一钵子麦麸米饭,一碗又酸又脆的腌菜,崔秃子吃的那个香噢,时隔多少年讲起来嘴里还咂咂有味。可是刚一吃完,人家就变脸了,问来干什么找什么人?崔秃子只哓得说“入伙入伙,卡叭队”。紧接着几条汉子扑上来将他捆个结结实实,又吼又吓,枪栓拉得咯嗒咯嗒响。从哪里来?谁指派来?打探什么?从实招来,留你一条狗命。那架势真要把崔秃子尿给整出来。审不出名堂,松了绑关进屋子里,前后派人看守着。
真是人点烛,鬼吹灯,玩什么把戏?妈的,入个卡叭队这么难!崔秃子骂骂咧咧,哭笑不得,人也又累又困。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索性脱了棉袄棉裤,光溜溜钻到被窝里睡大觉。
光筒子棉祆棉裤,裸身睡觉,这样的穿着现在人们不一定想象到。过去极贫弱的农村百姓,衣不遮体,夫妻合穿一条裤子都是有的。体面的一套单衣一套棉衣,大裤腰一招,一根绳子腰间一系,两个裤脚再一扎。冷了穿棉,热了女穿单男赤膊,哪有什么秋衣内裤替换遮羞。民间俗语“吃了端午粽,方把棉衣送。”是说此时已入夏多时赤膊不凉了,你的棉衣可以收晒了。还有那句“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老话里“虱多”,也印证了穷苦人穿衣的窘境。都是历史里生活现实写照,并不是夸张瞎说。
第二天一早,崔秃子又受到兄弟一样对待。被握着双手“老乡老乡,对不住了......”一惊一乍让他头有点晕。原来崔秃子在这里撞上一支新四军游击队。抗日时期,苏皖南部交界地区属于游击区,有多个政权多种武装出没,局面相当复杂。在严酷的现实里突然冒出崔秃子这样一条陌生汉子,游击队能不警惕吗?可是审不出来又怎么甄别呢?不象和平年代可以查档案搞外调。那就看你识别的眼光高明不高明。就因为崔秃子赤身裸体睡觉,游击队首长果断判定他是农民兄弟,如果是敌方探子,会时刻想着行动或脱身,而绝不会脱个光身子睡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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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革命队伍的崔秃子,如健鸟飞翔。(图片来源 徐家明)
就这样,一心要找卡叭队当土匪的崔秃子意外地成为一名新四军战士,这才开始有了“革命队伍”的认知,如健鸟飞翔,命运也就有了光明的方向。打鬼子,打老蒋,背上挨过一枪刺,战场上入了党,跟着文化教员算是脱了盲。也犯过错。一次恶战过后,有战友与俘虏争吵提枪指着人家,他崔秃子过来一把摁住,嘴里喊“优待优待”,手却扣动扳机“砰”一声结果了那俘虏,一边连说“走火走火。”他过了枪瘾解了恨,也因此背了一个严厉的处分。解放后卸甲归田,因为革命队伍回来的组织同志,一直被选为基层农村举旗子人物。农村生产大队算不上行政机构,他一边种田一边当泥腿子书记。玩够了刀枪,看惯了生死,乐观开朗地享受着稀松平常的日子。60年代后当我老家镇大队书记,但还是农民身份。至今记得老人家头上站着几根白发,迎风摇曳,黝黑的脸庞,腰杆挺拔,未说话先是呲牙爽朗一笑,和霭风趣。文革时期,镇中心小学请他做忆苦思甜报告,他讲着讲着岔了,“三年饿饭,我们吃什么?吃糠!糠都没得吃.....”忽然觉得不对,冷场了。边场机智的女教师振臂一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学生们震耳的呼喊,帮他圆场完成了老革命关心下一代传统教育活动。还有印象深的,是他在镇大队院子拐角放一对尿桶,让赶集行脚的乡亲行方便,三天两天竹扁担咯吱、咯吱,收获满满地挑回家。
如今,崔秃子早已作古,我用文字把他这一个老革命“异样”的故事记下来,一是纪念他,二是给自己童年记忆做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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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开门见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