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经典——《苍山碧水长相忆》(4)
今天连载冯复加先生《苍山碧水长相忆》第四部分,是记叙铁道兵穿山打隧道:南疆铁路奎先隧道、青藏铁路关角隧道、引滦入津引水隧洞;以通霍铁路一位铁道兵的妻子霍嫂为缩影,歌颂军功章上的“另一半”。
作者的一贯写作风格,以事实做骨骼,细节为血肉,画龙点睛地议论、抒情,将铁道兵的战斗生活、崇高的精神,娓娓道出,读之有绕梁三日之感。尤其是霍嫂的个人命运落差,儿女的离散,让人酸楚;也是铁道兵第二代应当理解,并引以为自豪的人生经历。
在艰难困苦中度日月,在险恶危亡中过生涯,他们日日夜夜,艰苦奋战,前赴后继,一往无前。用热汗凝聚成石砟,把鲜血浇铸成枕木,将筋骨锻造成铁轨,以青春和生命,铺设起万里彩虹。铁路啊,献身精神的结晶。铁道兵战士啊,中华民族的脊梁。
在地图上画一条红线是容易的,弹指一挥间。但是,要把它变成铁路,修筑在山川荒野,就不容易了。这不仅需要巨大的投资,艰苦的劳动,更需要筑路者矢志不移的奋斗、坚忍不拔的献身。
首先是险恶的环境,甩不掉,摆不脱,时时刻刻考验着战士的意志,磨练战士的筋骨。
在海拔三千多米的奎先达坂,严重的干旱缺水给施工和生活带来极大的困难。水,要到几十里外去拉,每天每人只能分到三、四杯。聪明的战士,把“水”的效益发挥到最大限度。先洗脸,后洗脚,澄清一下,又用来洗手帕。洗完手帕,再用来做煤砖。要洗衣服,必须全部统一行动,用车拉着大家到几十里外的河谷去。十天半月洗一次,战士们称之为过“洗衣节”。
奎先隧道
达坂上是轻易不下雨的。倘若有雨,人们像迎接仙女下凡一样,站在雨里狂欢。锅、碗、瓢、盆,凡是能接水的东西,都拿出来接。有时,乌云来了,电闪雷鸣,人们拿出了所有的接水用具,眼睁睁地站着等。谁知老天爷和大家开玩笑,虚晃一枪,造一阵声势就云消雾散。那个失望和懊恼哟,叫人难以忍受!
为了解决用水问题,战士们利用早操和晚饭后的时间,上山滚雪球,下山到牧场去捡干牛粪,那是连队的“固体水库”,他们就是靠这些维持生活和施工的。也许,比起上甘岭来,他们的情形要好得多。但是,他们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了十年啊!这意味着什么?
奎先隧道破冰开掘
青藏铁路要穿越风火山,海拔4700多米,属于永冻区,地表一米以下就是长年不化的冰层。这里“六月雪,七月冰,一年四季分不清”。这样寒冷的地方,不知为什么取了个火辣辣的名字,大约是人们对温暖的向往吧。为了征服永冻层,某部十三连在这里进行科学实验。高寒缺氧,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到半年时间,全连平均每人体重下降14.4斤。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数字啊!他们就是这样点燃青春的热血,照亮前进的道路;耗尽强健的体魄,铺设人间彩虹。
铁道兵开赴青藏铁路
关角隧道,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铁路隧道。洞内缺氧量相当于海拔五千多米,火柴划不着,打火机打不着,人在里工作久了就会昏厥。所以,几乎每天都有人昏倒在洞内,有一次,竟一下昏倒32个。但是,昏倒的人扶出来后,稍稍清醒过来,又进洞了。又有别人昏倒,扶出来休息会儿,又进洞了。不断昏倒后撤,又不断清醒往里冲,如此周而复始,轮番大战。每天每天,他们就是这样开拓前进。一位新闻记者看到这种情况,感慨万千地说:“四千米关角隧道,不是挖通的,是战士们用脑袋撞通的。”
俗话说,水火无情。与石头、炸药打交道,与天公地母比高低,铁道兵战士哪天不到鬼门关去闯一闯,阎罗殿上转三转!在滔滔汉江放木排,一个急浪打来,排散人亡,连喊一声都来不及。在几十米高的桥墩上作业,稍有不慎,坠下云空就粉身碎骨。更不用说,在阴暗、潮湿而又怪石嶙峋的隧道掌子面,随时都有被落石、塌方砸死活埋的可能。成昆、襄渝、京原,哪条铁路的哪个隧道,没有大大小小几十次、几百次塌方!关角隧道大塌方,一下把127人堵在洞内,连周总理都惊动了。要建设就得有牺牲。一条铁路下来,牺牲的人相当于一个大的战役。据初步统计,建国以来,在和平建设中共有5105名铁道兵战士为铁路献身!当你乘火车时,请留意一下铁路两旁的烈士陵园吧。那里,长眠着多少年轻的生命!他们是路之魂,也是中华民族之魂!
在所有的牺牲者中,我只认识一个。他叫唐喜良,湖南邵阳人。一九八三年元月,我陪解放军报记者去引滦入津工地采访,听说这么一件事:在十一号斜洞开挖时,突然发生大塌方,砂石砸灭了电灯,埋进了正在施工的一个班。面对着黑暗和死亡,面对着仍在哗哗下落的塌方,班长唐喜良沉着镇定,指挥大家互相救助,你扒我,我扒他,全班同志表现了高度的共产主义精神。终于,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情况下,除一人牺牲外,其余全部脱险。当时我猜想,这个唐喜良肯定是个精明强干的角色。谁知见他后,大出所料。他中等个儿,黑黑的脸庞,土里土气,是个地地道道的“山里人”。他不善言辞,颠三倒四地讲了事情的经过。满口邵阳话,叫人半懂不懂。还拔开头发,让我看他头上的伤疤。他的热情,他的纯厚质朴,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回来后,我就在军报上报道了他们班的事迹。随之也就把他淡忘了。
引滦入津引水隧洞
五个月后,我又到引滦工地拍电视剧,正好住在他们团。我突然想起这个“山里人”,便向张副政委打听。谁知副政委神色凄然地说:“他早就牺牲了。”原来,我们走后不久,家里就要他探家结婚,领导也批了假。喜糖买了,车票也买了,准备第二天出发。偏偏在这个时候,装碴车司机病了,唐喜良不顾大家劝阻,坚决要求顶班。正当他全神贯注地工作时,隧洞顶,一块两方多的大石头,没有预兆,没有信息,忽地一下塌落,正好砸在他的头顶……
人的感情很奇怪,这类故事我听了不知多少,过去总是激动一阵,感叹一阵,就慢慢淡忘了,就因为和唐喜良有一面之交,又是一湖之隔的半个老乡,他的牺牲,在我的心底掀起前所未有的大波大澜。直到现在,他那张黝黑而质朴得近乎笨倔的脸,还时时在我眼前晃动。
在引滦工地,我还结识了一个活着的“烈士”。他是团机关的一个普通参谋,没有人授予他英雄称号,也没有人奉献给他尊崇和敬意。他的生活道路也极平常,在四川老家应征入伍,先当战士,后当班长,以后从排长、副连长、连长到参谋,一步一步走过来。十几年了,一直在洞子里滚,身上奇迹般落下大大小小十七块伤疤。他如数家珍似的,给我讲每块伤疤的来历,我被那惊心动魄的历险故事所震惊。他的经历,是一部传奇小说。而他,悠然自得,仿佛这些伤疤是刻在他身上的金光闪闪的奖章。
大难不死,常常有其偶然性。然而,这么多次侥幸,实在是少见。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这个现象,只好笑了笑,说出三个字:“我命大。”
记得南宋文天祥,在《指南录后序》里,历述了他与金兵谈判破裂后,亡命南逃时,经历十七次(多巧,也是十七次)死的险境,感叹说:“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险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我想,文老英雄如在世,听了这位参谋的故事,他的感慨也许是别样的,说不定要修改一下他的千古名篇吧。
看得见的牺牲是有限的,为世人所知。唐喜良的名字,刻在引滦烈士纪念碑上,流芳千古,万世景仰。长眠于陵园的烈士,浩气长存,鼓舞千千万万后来者,受到子子孙孙的祭奠。然而,看不见的牺牲却鲜为人知。而这种牺牲是大量的,涉及到每个成员、每个家庭。我想起邵阳山区那养育铁道兵儿子的父母,想起盼望唐喜良回去结婚的痴情的姑娘,也想起铁道兵干部、战士的家属、子女。那些随军的,年长的和年幼的……
铁道兵修建通霍铁路
列车行驶在通霍铁路上
记得一九七九年,我到内蒙草原去。辽阔的草原一望无际,窄窄的公路像条细细的缆绳,拽着我们的汽车,在碧波细浪中滑行。紧靠公路,有几排土屋,司机说这是部队的家属点,便停车下去找水喝。推开一家的门,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正在缝纫机前扎手套,司机极熟悉地叫她霍嫂。
出于礼貌,我一边喝水一边和霍嫂闲聊。她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不在身边。霍嫂说:“修襄渝线时,老大中学毕业了,好说歹说,才在安康找个工作。后来铁路修通了,部队转移,她的工作又死活调不动,只好丢在那儿。到了沙通线,老二又毕业了,又把他丢在河北。有办法的人,都能把子女归拢归拢。我们老头子死心眼,办不了。他说:‘往哪儿归?你是广西,我是山东。你死了公公婆婆,我死了岳父岳母。铁路还在继续修,部队还得转移,往哪儿归?就这么凑合吧’……”
杨太贵版画《盼》
霍嫂指着墙上的镜框说:“你看,这是今年春节时,他们姐弟俩来探亲,照的合影。”多么英俊的一双儿女啊!依偎在爸爸、妈妈身边,他们笑得那么甜。如果全家在一起,的确是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可惜……我在心底暗暗替他们惋惜。
值得注意的是,这张“全家福”的四周,排列着霍嫂各个年代的留影,像一个彩色的花环,记录着她从含苞欲放,到“人老珠黄”的过程。有几张,还是化了妆的舞台剧照。令人惊奇的是,这位黝黑干瘦的的霍嫂,年轻时竟是那么气韵风流、光彩照人。难道她当过演员?
一问,果不其然。她原是地方剧团的演员,演过《西厢记》、《黛玉葬花》。在当地小有名气,被公认为是最优发展前途的旦角。后来,铁道兵修黎湛线,就跟老头子结婚了。他是个技术员,业务水平高,她就是被这一套所“迷惑”。铁路修通后,老头子走了,她又带孩子又忙家务,艺术上没多大长进。没办法,弃艺随军。十几年了,跟着部队四处转战,八方漂流。
她深深叹了口气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落得家不像家样儿,人不像人样儿。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上老头子的‘当’。要是一直当演员,说不定……为这个,我不知哭了多少回。有时进趟城回来,心里就要烦乱好几天,看人家那日子,那才是......对铁道兵,我是又爱又怨,有时吵着老头子转业走;有时又觉得生活得有意义,该留下。一辈子就在这矛矛盾盾、七上八下中度过的……”
霍嫂的命运遭遇太动人了,走出她家门,我站在小屋前沉吟很久很久。这个昔日引人瞩目,今天默默无闻的女人,也许没有在铁路工地打一天风枪,捡一块石头,但是,她为铁路建设承担的义务和牺牲还少吗?长长的路基里,难道没有筑进她的劳苦、辛酸和忧愁?火车的汽笛声里,难道没有她的感情和韵律?
不要小看一条铁路,两根钢轨吧,它是铁道兵战士献身精神的结晶!他们用热汗凝聚成石碴,把鲜血浇铸成枕木,把筋骨锻造成钢轨,以闪光的青春和生命之躯,铺设起千里彩虹。多少年来,古老的中国,其所以永不屈服、永远自强不息,靠的不正是这种前赴后继、坚忍不拔的献身精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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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开门见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