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湾的人今年累死了，苦死了。

　　入夏前到现在滴雨没下，从种秋到保苗，全靠农民用血和汗抗旱成就的，他们被毒辣辣的太阳晒蜕了几层皮，疲惫得像一具具行尸走肉。苞谷才长齐腰深，这抗旱何时是个尽头?突然来了一阵风，天空翻滚出一堆堆乌云，咔嚓一个炸雷，哗啦啦下起了大雨。牛湾人跑着，笑着，说今年过年时，一定得敬老天爷一个八斤半的大刀头。暴雨倒泻一夜，清晨，村子里圈沟的水已爬到了门口。

　　雨还在下。

　　牛湾人的地大都集中在蛤蟆坡，平常，下几阵像回事的雨，坡里就是一汪水。水一起，也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那么多蛤蟆，呜——哇，呜——哇，把人们本已揪着的心闹得烦乱不堪。几十年前，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时，经县水利局规划，村里人在蛤蟆坡地东头挖了一条小河，以利于涝灾时排水。土地承包后，照着谁家地的河坡头，几乎家家户户都种上了庄稼。一大坡地总体都洼，但具体到农户地块还有个轻重之分，往年遇到连阴雨，个别人家的部分庄稼被淹，排水难的事就揉揉肚子忍了。今年坡里积水面积太大了，也太深了，有十几户的苞谷仅露两片叶子，像举起求救的手。这是用血汗抗旱保下来的，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绝收啊?要排水，就得找地势最洼的地块。为此，许多人一起到村民组长家，要他想想办法。组长家的地是坡里第一高，他笑笑:这事我不好出面。在谁家地里挖排水沟，人家肯定会提出“毛毛”问题，我没财权呀。是吧?都是爷伙的，一笔不写两个牛字，还是你们自己协商解决吧。

　　牛鼻子家的地是坡里面第一洼。一群人找到牛鼻子，牛鼻子脸一黑:咋的?从我地里挖沟，没看见河坡头我种上南瓜了吗?捏我的软杮子，屁眼里放炮，我就不知道你们咋想(响)的?

　　他们去问牛大嘴，牛大嘴笑了:咋不中哩，不过，我的地连同河坡头都种的是藏红花，黄金价的药材，这个是高附加质产品。你们可能不懂，按资料上说，每亩可收入十六万元，我那五亩地，产值应是八十万。既然你们想从我地里排水，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们先给我拿七十万吧。人们挠挠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苦笑着走了出去。

　　行走间，人们讨论道，是他们自己找错了对象。牛欢说，应该去找牛成风。理由是，成风的儿子在外地当老板，他也不指望那几亩地养老。你看，前一段，咱抗旱慌得裤子掉了都顾不上提，人家成风上衣兜里装着小收音机，手里拎着泡着龙井的茶杯，到处溜达，多潇洒呀?他的地数第三洼，咱去求他，保准墙头上犁地——一趟就成。

　　大家抹抹脸上的雨水:对啊，走，到他家去!

　　牛成风很有风度地给大家让烟:龙井茶不好泡，得几道程序，先抽支烟，这是贵烟，才一百块钱一包，不太美口，凑合着抽吧。他关小了收音机的音量:这样说吧。老了，我爱吃鱼，在市场上买鱼，儿子说，池塘养的鱼有添加剂，叫我吃野生的。老天爷真懂人情，这不，这么多年第一次下这么大的雨，我这地成了鱼塘，这跑来的鱼都是野生的。这是天福啊!这水，无论如何我也得圈住它。

　　这群人垂头丧气走出牛成风的家，一个个摇着头，此时，牛世坤老人打着雨伞走过来:你们别到处跑了，各人回去拿铁锹，从我地里挖。

　　人们愣住了:牛世坤七、八十岁了，在村里都叫他“坤叔”。坤叔早年丧偶，中年丧子，儿媳妇儿撇下孩子远嫁他乡，这二亩地是他的唯一生活依靠，但还要负担唯一孙子的学习费用。他家的地属于前十洼，如果，从他地里排水挖沟，整个地就毁了。当时人们没去求拜他，就是基于以上原因。坤叔见人们犹豫，生气对牛亮子道:俺爷俩的日子好对付。你领着人，快去!

　　亮子带人在坤叔地里挖开了排水沟，蛤蟆坡里的水顺河而下，一天时间，田里的水没了，蛤蟆也销声匿迹了。夜晚，亮子和十几个人来到坤叔家，在表示感谢之后，说出了大家的想法:他们准备与坤叔一起，把地集中起来，交给牛欢管理。牛欢有大型农机具，又曾经当过农技站的站长，他种地，收益大家按地亩多少再分红。剩余劳力，办一个小型食品加工厂，渐渐地滚雪球。利益分配，凡是入股的，人人有份。当然，我们不仅有福同享，还要有难同当。

　　坤叔眼睛一亮，好，好!他拍了拍亮子的肩膀:孩子，你真敢想啊!

　　亮子笑笑:坤叔，没名喊不应，我还想，给咱这些户起个名字，叫新集体。您看——

　　坤叔敏感地向窗外望了望，回过头来，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一支笔，还有一印油盒。

　　咋了?大家都看着他。

　　坤叔对亮子道:这个名字，我一千个赞成，但不能对外说。因为，我怕人家骂，说咱是走回头路。他压低声音，又威严地强调:事就是这个事，名就是这个名。对外，我们只说是搭伙过日子，不许说“集体”二字。如果你们愿意听我的，就请答名按个手印!

　　大家互相望着，互相点头，之后，签名画押。

　　之后，他们在坤叔目送下挺着腰杆相继走出。

　　之后，坤叔从一个发白的军用挎包里取出一枚徽章，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又小心翼翼地挂在墙上，他流着泪，说了许许多多的话。

　　谁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只是看到，灯光下，徽章光辉闪耀——那是一枚优秀共产党员的奖章。

编辑：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