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地躺在病房里,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无影灯,麻醉剂,手术刀……像 “ 快切 ” 的电影 “ 蒙太奇 ” 闪过……
我被推进手术室:躺在了无影灯下。 手术室空荡荡的,我浑身发冷,觉得头上这无影灯就像法海和尚的钵,我被囚禁在白森森的光环里,与世隔绝,举目无亲,孤立无援,吉凶难卜。
我极力镇定。于是,想到了云、海涛、落叶松、小桥、夕阳、无花果、滑雪、小夜曲、卓别林的手杖……
突然,几扇门同时打开,一片 “ 白大褂儿” 拥进来,有男,也有女。他们将手术台团团围住,一张张生动的脸告诉我:他们是医科大学的学生。
我明白了:今天是拿我上课!我气恼,但无奈。 我看大学生们的眼神,有的闪动着新奇,有的装作老练,有的流露出怜悯。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都因今天这个观摩手术的机会而显得兴奋。
大学生们向两边闪开,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走过来,我猜想这位大约是主刀大夫。 我平静下来。 麻醉师像魔幻师。麻醉剂注入我的腰椎,我的两腿僵直得像木棍。麻醉师用针刺我的腹部,从上到下,边刺也问:“ 疼不疼?” 我毫无感觉。
糟就糟在这个局部麻醉。手术刀在我的腹腔怎样 “ 滥施淫威 ”,我不得而知,但我的耳朵好好的,听负责讲解的大夫不停地说 ” 现在切开……现在剥离……”我听得真真。 我感到心脏在急剧跳动。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觉得胸腔像被火燎烤,血往头涌……
“ 别怕,您这是个小手术,顶小顶小的小手术……是林主任,林老师主刀……时间不会长的……”守护在身旁的这位护士,俯在我耳旁低声地说着,话:断断续续的,轻极了,柔极了。她是负责量血压、测脉搏的。她的语调平静,但不冷漠;有一丝责备,却不是嘲弄,像哄小孩儿。
这位护士的话,居然让我平静了下来。我这个年近半百的人,大半生来,还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话,而且是在这样的时刻。 我不知道血压计跳动的水银柱显示了什么,但我觉得惊涛骇浪已化作月白风清。 我想着这位护士姑娘的模样。但我的头不能转动。
…… 我被推回病房。 我躺在病床上,像躺在松软的草坪上,悠闲地望着远处的山,望着远处的云,心里出现一汪池水,漾着涟漪。 我暗自为刚才的失去自制而羞愧。
人生际遇中所引发的种种微观情感竟是这样的难以遮掩。那一刻,无影灯记录了我的脆弱,这记录是无情的。所幸除自己之外,只有那位护士姑娘读到了那一刻的我。
多亏了这位姑娘,是她给我行将坍塌的 “ 心之殿堂 ” 以支撑,仅仅是说几句不属于医学范畴的话。
(原载石家庄市文联文学期刊1982年12月《新地》〉
(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