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重回集体户


 
        春老夏初,我们几名老知青回到了阔别28年的科尔沁草原东南面的那座叫作拐巴子山的小小村落。
        进得村来,许多与我们擦肩而过的青年人和孩子,都用陌生与探询的目光看着我们。在与他们那种目光的交流中,我意识到了岁月的流逝,意识到了时间在这座曾经十分熟悉的村落与我的情感之间已隐隐地垒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高墙!是啊,几十年仿佛是一晃的光景,一切都过去了,可一切在记忆中又都是那么新鲜!哦,这座小山村秋天泛白的荞麦花啊,是那么好看那么好闻,让人为之心动!还有薄荷一样清爽的飒飒秋风里飘逸着五谷成熟的那种好闻的气息,叫你心里感觉舒舒坦坦的!那冬日场院里清冷的薄霜,使你联想到场院仿佛成了一个偌大的银器! 还有月光下石磙碾压谷物的吱扭扭的匆忙的怪叫声,叫得你心里痒痒的!那春日里饭桌上蓦然多起来的 “小根蒜”、“苣菜” 和小葱啊,鲜鲜绿绿的!还有社员们歪倒在地头转眼间发出困乏的长长的鼾声。哦,那才是真正的鼾声,带着一股春天的蓬勃昂然之气!当然,夏日在人们记忆里就更加丰富了:那早晨刚刚起床的涂着胭脂脸儿的太阳;那细雨敲打着庄稼叶发出的那种沙沙的鸣响,哦,那是大自然天与地交谈时一首宣泄情感的诗……那烈日下的“足蒸熟土气、背灼炎天光”的锄禾日当午啊,一锄下去,干渴土地冒起的呛人烟尘,和眼前冒出的闪闪金花,流入嘴角那苦咸的热汗啊……这一切都到哪儿去了?还有那每日可闻的清脆的上工的钟声呢?!……哦,这一切都仿佛消失了,消失于这块土地的往日的烟尘中了吗?

 

        一位高个子面色黝黑的农民从院子里走了出来,我们当即认出了他是谁!当与他聚拢在一起的时候,他鸡眉立眼地审视我们,末了,忽地一拍巴掌:“喔呀!你们怎么回来了?莫非是从天下掉下来的么?”随即,他逐一认出了我们是谁!我和他的大手相握,从那只手上,我感受到了他若干年来的生存毅力!他告诉我们,村里哪些人已经殁了,哪些人还活着!他开始在一些年轻村民陌生目光的注视下,领我们走村串户。
        在一座低矮土墙的那面,站着一位60多岁的清瘦的农民,他认出我们来,笑着露出老旱烟熏黄的牙齿和我们说话。我知道他是刘万海,当年村子里顶穷的汉子。他说:“你看看,你看看,快30年了,你们都出息个人样了。我们还在种地!地打的粮食越来越多了,人却越来越老了,活计也是越发干不动了!你们的嫂子前几天刚死,她也是累了一辈子了。”他的话,使我想起一桩事儿来:那年我看青,正在村后的小路上转悠,忽见一个女人挎着一个土筐走了过来,见了我一副躲躲闪闪的模样。近了,我才见她是刘万海的妻子,我平日总呼她刘二嫂的。刘二嫂走近了,竟把筐放下了,说:“兄弟,这顶上是野菜,底下是苞米,我偷生产队的苞米!”她颤着声说:“自家的园田地春傍近儿时都瞎了苗,眼下家里实在没吃的了,就壮着胆子来偷,没想又撞上了你!穷,就不怕可碜了!只要让我把苞米拿回家,你们咋处置都行。”这时,我看见刘二嫂眼里有了一种晶亮的东西在一闪一闪地动,看见她衣裳肩头上的那块张开的补丁在风中飘零,看见她赤着的双脚上温馨的泥土……我感觉眼窝儿发潮了,赶忙转过头去,再也没回头,像逃避一种什么东西似的匆匆地走掉了!那日晚上,刘万海凑到我跟前,用颜抖的手递给我一根刚卷好的喇叭筒烟,说:“兄弟,你抽着!”我说:“我不抽烟。”他说:“不抽也得抽一口!”于是我就抽那烟,烟辣辣的,好呛人啊,把我的心辣得麻麻的,眼泪好像都要辣出来了。万海大哥说:“你嫂子回去跟我说了,她碰见你……”我没抬头,说:“她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没碰见她,我什么也没看见!”万海大哥就说:“嗯,兄弟你是好人!你说你看见了,你嫂子就要游村的!你是给大哥的脸面呢。”这次,我们见了,万海大哥竟头一个认出了我,跟我吵吵嚷嚷地提起上面那件事儿,说:“别看好多年了,这事儿我没忘,也不敢忘!现今你嫂子没了,我更得记着!我还要告诉孩子们,任何时候都别整人,当个好人!世道上好人长在!”


        后来,我们又走了好多户人家。人们都好高兴,抓着我们的手不放,问三问四的好关切!
        当我们来到原集体户的地址时,发现这里已没了那五间房子的踪影。一座碾房建在了这里,一头毛驴正拉着碾子在那里并不是很费力的转着圈……我们的心仿佛有些静止了,谁 也不说话,屏息静气地回 想着什么!哦,峥嵘岁 月,岁月峥嵘啊!哦,人世沧桑,沧桑人世啊! ……
        要离开村子的时候, 一些老年人又拥了上来, 他们说,没看够你们,还 想再看看。你们再来,我们的老命也许就入土了……
        回来的路上,大家伙儿都心事重重的样子,谁也没怎么说话。很长时间才有人说:咱们应该多回来看看,这儿有过咱们生命的根啊!大家伙儿都说:是,生命之树的叶子再旺再绿,也别忘了有根的地方!哦,我先前感觉到的时间给我与这座村落造成的某种陌生感此时消散了!我真的感觉到这座小村像一根粗粗的长长的根,直接连结在我生命之树的躯干上。

 
 
        哦,我若干年来的精神世界的充实,我若干年来生命的顽强毅力,我若干年来对劳动与劳动者的尊重,我若干年来朴实人格的自我塑造,不都来自这条根系的滋养么!哦,人们不要老咒骂磨难!磨难在一定的意义上说,也是人生的财富!
        哦,再见了集体户!你的生命却已融注在我们的生命和血液里……今后我还将用心和文字来回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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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