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凿山开路,无畏前行。
第九章.镇坪:八镑锤抡了3000 下的真汉子
鸡鸣一叫听三省
一天下午写稿写乏了,去汉江河堤散步,偶遇两个镇坪人。镇坪县也是我计划采访的几个县之一,提起当年修铁路,其中一位老人叫张可安,也上过三线,他说镇坪是个穷乡僻壤的小地方,人口不多,当年为支援三线建设去了好几百人。而他初中毕业就去了三线,先是在关庙镇张家寨施工,砸石头往工地上送。工地上每天都是热火朝天的,人们都甩开膀子大干快上,天天念叨的都是“三线建设要抓紧”,人人都铆足了劲头干活。后来调去后勤做冰棍给各个工地送,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另一位俞西平,是安康气象局的一名干部,说自己虽然没有参加过三线建设,但经常听同学提起他的妹妹吴启美。吴启美是双坪乡龙尖村3团新4连的一位饲养员,1973 年7月的一天,她赶着连队那头去野外吃草的大肥猪回来的时候,吃饱喝足的大肥猪却懒洋洋地躺在公路上不走了。就在这时,拐弯处一辆车开了过来,吴启美急忙拽着猪的耳朵想把它拉回到路坎下,可这头大肥猪,屁股溜圆,肚子蛮大,脂肪过度丰富,它不仅不配合她的动作,还把两个像大扇子一样的耳朵扇来扇去的,嘴里不时地哼唧哼唧着,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全然不知危险来临。这头猪很金贵,它不仅是全连人期盼已久年底改善伙食的希望,还属于集体财产啊。吴启美心里有多着急啊,她顺手捡起一根木棍,照着猪的屁股打了一下,猪受惊跑了,可吴启美来不及躲避被那辆疾驰而来的汽车轧死了……这么多年了,同学一聊起妹妹,总有一种心痛让他难以释怀!
镇坪县位于陕西最南端,与湖北、重庆交界,有“鸡鸣一声听三省”之喻,也是著名的小三峡大宁河发源地之一,距小三峡旅游始发点60公里。地处巴山北麓,乃陕南、渝东北(原川东北)、鄂西北之要冲,山峻林密,沟壑纵横,处处有险可待。镇坪县是个贫困县,总人口5万多,镇坪县人民在经济建设中做出过积极的贡献。据《镇坪县志》记载:1970年9月至1973年6月,镇坪县调民兵3000人组建民兵团,参加了襄渝线铁路大竹园至高鼻梁工程建设。1个连、13个排、
11个班、190人荣立三等功,7个排、40个班、34名干部、350名民兵受到嘉奖,7人因公牺牲、114 人伤残。
2017年3月8日,我乘车前往镇坪县,3个多小时的路程,一路颠簸到了镇坪。在镇坪街上,我采访的第一个对象叫张秀泉。张秀泉75岁,是镇坪县民兵团14连的民兵,1970年7月来到三线,在安康的关庙后勤部管材料。
他是我在采访中第一个说伙食一般,而不是很差的人。
张秀泉:“我们家在大山里,很穷,啥时候吃过白馒头?上了三线后,部队上逢年过节还分给一点猪肉,有肉有馒头吃,对于我们来说觉得挺不错的啦。”
身在农村,物质的匮乏,对于他们这代人来说,还真不算什么。因为是站在街口说话,人来车往不方便,热心的张秀泉带我去他二女儿上班的小店。起初以为她女儿是这个店的老板,一问才知道,是看店的雇员。 坐定,聊起他的生活状况,张秀泉说:“我从三线回来以后在村里当过村长,不是有一句古话‘不孝为大,无后为天’吗?我和老伴育有两个女娃,想再添一个男娃,结果生下来的老三还是个女娃。计划生育管得严,我不仅被罚了款,连村长也被免了。”
张秀泉的二女儿说:“我爸本来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为了老三,家里又变得‘一穷二白’了。按说现在老了,他们可以享享清福了,两人还得给老三带孩子。我们姐妹三人混得都不咋样,就说我吧,老公前几年在矿上打工得了尘肺病,矿主跑了,家里两个孩子一个马上参加高考,一个正念初中,人家孩子早上早点都是上10块钱,这么多年来我就只给两个孩子2块钱,因为我老公什么活也干不了,还要看病吃药,就靠我一个月打工的这 1000多元钱支撑这个家。”
看着她一脸愁容,我问她怎么不申请救助。我知道尘肺病是因为长期吸入有害粉尘,引起肺广泛纤维化病变的一种疾病。
她说:“申报没批。” “为什么?”
她说:“人家说我们不具备民政救助的条件。”
“可以请求村委会,或居委会的救助。”
她紧皱眉头,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今年我再去试试看,估计不行的。”
采访当年的三线民兵,热心的张秀泉给我介绍了杨家军。
杨家军在县政府大楼旁上班,谢过张秀泉,我直奔镇坪县政府而去,却吃了个闭门羹。一看时间12点多,早下班了,不禁哑然而笑。在县政府门前的广场上溜达时,遇见了李少敏大姐。1952年出生的李少敏穿着一件红格子上衣,装扮得时尚利落,显得很年轻。坐在广场边的长凳上,李少敏拂了拂高高盘起的头发,感慨地说:“我是1970年9月份上的三线,在镇坪县民兵女子13连,这是一个女子直属连。我们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也有比我们更小的,几百号人坐车来到了安康江北,修关庙公路。吃的都是些高粱米、红苕片,一个月34块钱,留下5元零花钱,其余的都给生产队充工分了。关庙到处都住满了人,当时荒坡上埋了好多土坟,我们没地方住,就把这些坟夷平,用竹竿搭上帐篷住。没有自来水,就去山坡下的一条小水沟挑水吃,水浑浊,藻类、虫类等生物比较多。大 家洗脸、洗脚、洗衣服也都离不开它。用的人多了,小水沟很快也就干枯了。没办法,我们就拿着洗脸盆、水瓢去接雨水,等澄清了储存起来,作为一天的洗漱和生活用水。女孩子来例假更可怜,一般不准请假,还要站在水里搬石头、筛沙子,好多的大石头往铲车里放。你想想,一天铲车要来一、二十次,一个班只有4个人还有几班倒,累得连话都不想说。有时 候,家里来人看我们,见受这么大的苦,我们还没哭呢,他们倒哭得不行了。不过,那些铁道兵比我们还遭罪,他们简直是拿命在那里拼啊,一年四季都在洞里施工,见不到一点阳光。说实话,我现在到安康去,连江北那个方向望都不愿望一眼,罪都受够了。”
李少敏在三线待了两年,其间父亲突然去世,回家后就没去了。 后来分到一家企业,中途也经历了下岗,5年前才办了退休。话题回到当下,我问她:“您现在应该生活得不错。”
李少敏回答得很干脆:“生活是不错。主要是我心态好,人都到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现在企业退休金年年涨,但与公务员和事业单位相比,还是有天壤之别。我40多年的工龄,退休才拿1000多元,但只要儿女们过得好(女儿在西安,儿子在乡政府上班),就别无他求了。”
这就是我们中国人典型的知足常乐。虽有怨言,但从没失去信心,虽有牢骚,但悲而不伤。
听见我们在聊三线建设时期的民兵故事,正在娱乐打牌的几位老人,也一下子围了过来。我赶紧从背包里掏出了采访本。
张昌平,镇坪牛头店国庆村3组人,是镇坪民兵团7连的民兵。他说自己 1970年去修三线,待了6年,刚开始在岚河修路,然后也是到安康江北的刘家湾滚(潭)滩2号修建隧道。1972年6月在挖桥墩放炮时发生了一起事故,当时他负责装炮,唐万里负责点炮,可惜唐万里在排查哑炮中被炸死了。
张昌平用手指了一下半空,极力将身体向上延伸,是想表达内心的痛苦和绝望吗?因为我听见他说:“炸飞好几米高哟!”
李龙安和他的老婆不谈自己,而是向我提起了李祖堂一家。 镇坪白家乡新庄村的李祖堂,生前是3团2营10连的民兵,1971年在爆破中被炸死。现在家里剩下一个哥哥叫李祖德,还是个残疾。
我让他们带我找李祖德家,李龙安的老婆便给李祖德的外甥女打了一个电话,手机显示无人接听。见我有点失望,李龙安介绍说,李祖堂兄弟两个,他是家里最小也是最聪明的,可惜上三线的第二年就死在工地上,当时葬在了安康。 他的父母悲伤过度,不久也相继去世了,剩下李祖德一个人住在老宅。 李祖德现在吃的是低保,有个儿子,干活只会出蛮力,出去打工只把自己肚子填饱,也没得哪个女娃看得上,至今单身。随后感慨道:“李祖德走路一瘸一拐的,要是他弟弟李祖堂还活着,起码跟前有个亲人招呼,不至于晚景这么凄凉!”
一女清洁工和一老年妇女正好过来听见了,可能以为我是在做什么问卷调查之类的。女清洁工开口说:“我们这里真正有困难的人家多着呢,就说我家的情况吧,不是我不够努力,是家里有两个正在上学的娃儿,老公又患有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卧床不起,还有一个瞎眼的老母亲需要照顾,单靠我一人真的难得过哩!”突然想起张秀泉二女儿愁容满面地也向我诉说过她家经济情况,也是这样一脸的无奈。
我说:“你把材料和申请写好给有关部门,只要符合救济条件基本上都可以解决。”
她说:“反映过,材料和申请也给各个部门递交了,他们也去家里看
过了,可就是没解决。”
那名老年妇女显然听不下去了。斩钉截铁地说:“没用的,没得法。就说民政局有位领导吧,就知道收钱才办事。我有个弟弟,前几年捡了一名弃婴,当自己亲生的养了好几岁了,现在上学要上户口,可民政局不给办,领导说要先交1万元的罚款。”
我很惊奇地问:“户口不是公安局户籍分管的吗?”
她说:“公安局都说可以上,但人家挡着就是不给上,还让亲戚带话说先交5000元也行。我弟弟没钱到现在都没有交,也没有办成。”
我问她:“国家有规定,个人是不能随便收养弃婴的,需要办理相关符合收养的手续。你们得从自身找原因,是否手续不符合要求呢?”
她很快回答:“收养的手续都是齐全的。”
我说:“既然手续是齐全的,还是好好与有关单位进行沟通,总会有解决办法的。”
大家开始七嘴八舌了,说:“国家政策还是好的,就怕歪脖子和尚念错经。”
这句话似乎成了兴奋点,其他人立刻来了精神,纷纷说,我们这里还有些家庭并不困难的,也照样吃低保。没有办法的事,人家有后台,咱们普通老百姓只能人家咋说咱们咋办,反正饿不死就行。
我急忙制止了几人的说辞,一是他们抱怨的那个人、那件事并不一定是事实,二是这本身与我采访三线民兵的主题也不相符。但我们心里都清楚,这也未必是负面的,谁说生活中那些看似无意义的抱怨,不能给人带来改变和反思呢?一直以来,中国的农民是一个弱势阶层,他们常常处于失语状态,今天我不惜笔墨啰嗦几句,既是为多元化拓宽群众诉求渠道,同时作为批评、监督、警示,从而尝试改变和减少阴暗。这也是我心底的期盼:要为农民建立真正实用、公正、透明的社会保障体系,让他们活得真实,活出幸福和快乐。

砥砺前行,凿山开路,无畏艰难险阻,只为那襄渝一片坦途。

瞧!她那坚毅的眼神,挺拨的身姿,仍饱含着当年中国女民兵的威严和勇气。

作者 李春芝

编辑 制作 梁宝平
编辑:周健(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