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文汇报笔会集萃精选《为十里洋场绣像》

  科灵,1909年2月~2000年6月,剧作家,文汇报副总编。

  在声名显赫的世界级大都会行列中,没有比用罂粟花开埠的上海更色彩斑斓,更引人注目的了。这是东方和西方文化的会合点,古代和现代历史的会合点,新与旧、善与恶、光明与黑暗、文明与野蛮的会合点。上海又是浩荡汹涌的人海,全国各地区各阶层各民族三教九流的会合点。全世界的大小国家,几乎没有一国的人没到过上海。孙中山、毛泽东、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蔡元培、王国维、鲁迅、胡适、吴昌硕、梅兰芳,直至“红都女皇”江青,都在上海活动和生活过。上海产生过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三“大亨”,直至林黛玉等“花国四大金刚”。穿过黄马褂的英籍中国海关总税务司、太子太保赫德、跷脚的地产大王沙逊爵士、面团团的犹太大富翁哈同,都在上海发迹,神秘的洋和尚照空,也曾在上海大显身手。罗素、泰戈尔、萧伯纳、卓别林,乃至主演《月宫宝盒》的武侠明星范朋克,都曾到上海短期做客……上海的故事说不完,就像去世不久的美国专栏作家哈里森·索尔兹伯说的:"就是莎士比亚复生,也写不出这样的情节来。

  十里洋场带来了鸦片倾销,带来了屈辱,也促成了睡狮的觉醒,捎来了西方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与世界风云相适应,中国近代文化在通向太平洋的黄浦江边开花结果。与殖民社会相适应,洋场文化同时发荣孳长。上海特产的小报应运而生,《游戏报》《消闲录》《笑林》《采风》《春江花月》《及时行乐》,花花绿绿,不一而足。石印技术的引进催生了图画报刊,《点石斋》《飞影阁》《图画新闻》《图画旬报》,犹如雨后春笋。文人画师不厌的主题是渲染租界的浮华,“火树银花,城开不夜”,“香迷十里,丽斗六朝”,讴歌礼赞,不遗余力。京剧舞台上出现了瞬息潮演说,西人马戏,东洋魔术,还有新发明的电光影戏,见所未变幻的机关布景,文明新戏里穿插了“言论先生”慷慨激昂的新见,闻所未闻,使上海的居民一个个目瞪口呆。

  小说突然走红,不但小报画报上都有小说连载,专刊说部的杂志相继出台,《海上奇书》《绣像小说》《新小说》《小说林》《十日小说》《月月小说》,一时风起云涌,显示廊庙文学退潮,稗官野史抬头的趋向。据阿英《晚清戏曲小说目》所载,仅二十世纪初叶十年前后,就有创作小说467部,翻译小说619部问世。在报刊发表而未印行成书的,估计还有不少,短篇小说多不计在内。阿英还有另一种估计,清末民初这一时期出版的小说单行为上海芸芸众生造像:洋场才子、北里佳人、达官富商、买办洋奴、马路政客、市井无赖、纨绔子弟、豪门姬妾,一一现身,花天酒本,在2000种以上。创作小说一律是传统的章回体,绘声绘影,地,斗鸡走狗,反映出这一畸形城市人情世态的变异。值得一提的是有大量小说创作,受时代潮流冲击,日益和现实密接,演绎小说当作现成的手段,表现出中国文人强烈的忧时意识。时事,纤弹朝政,宣扬爱国,鼓吹革命,反对迷信,提倡天足,都把小说当成现成的手段,表现出中国文人强烈的忧时意识。

  清末小说繁兴的局面,和维新派的鼓动推行有很大关系,梁启超、严复、夏曾佑等都曾一力张扬"文学为政治服务"这一命题,大家都认为左翼文坛是始作俑者,其实发明权应属于维新派。梁启超《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揭示"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不过他还没有激进到直截了当,使文学成为"革命机器的齿轮和螺丝钉",也没把作家抬举为"人类灵魂工程师",但意思都有了。梁启超不但有理论,而且躬亲实践,创作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用以表达他的政见。梁启超写政论文章,笔锋常带情感,创造了一种富有魅力的新文体,曾经风靡一时。一旦用小说来为政治服务,却忽然江郎才尽,写得连他自己也兴味索然,是"似说部非说部,似稗史非稗史,似论著非论著",不三不四,"自顾良自失笑。"写到第五回,就写不下去,成了未完成的杰作。

  租界是帝国主义列强在中国领土上设置的"国中之国",这种特殊的地位派生了许多特殊情况。清末小说流品繁杂,虽多有论名劝惩警世,记叙冶游猥琐之作,也出现了《罂粟花》《黑籍冤魂》《黑狱》《恨海》这样纤弹祸害中华的作品。还有猛烈抨击清廷黑暗、社会腐败的《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类,在封建王朝治下,绝对是大逆不道,只是因为在租界里,才得以毫无顾忌地公开出版。胡适在《官场现形记》考证中,特别提到这一点,称之为"傥来的言论自由"。回顾中国百年来的革命历史,可以说没有一个政党不曾利用租界作地下活动。"苏报案"发生在上海,左翼文化运动以上海为大本营,并不是偶然的事。虽然租界里有捕探,有西牢,也不断发生流血事件。

  新文学运动崛起,时代的激流把清末这一小说流派远远抛到了后面,却并没有丧失它们存在的社会基础。这一派小说家,花也怜侬(韩子云)、南亭亭长(李伯元)、我佛山人(吴研人)、海上漱石生(孙玉声)以后,继起的就有海上说梦人(朱瘦菊)、包天笑、娑婆生(毕倚虹)、周瘦鹃、严独鹤。绸蛛生(平襟亚)……都是当时响哨哨社会知名的人物。毕倚虹还被誉为"小说无敌手"。我还来得及认识现已先后谢世的包老先生,一鹃一鹤,还曾和绸蛛生合作,编过由他创办的《万象》杂志。其中不少人著作等身,写的多是章回体小说,卷帙浩繁,如《海上繁华梦》《续海上繁华梦》《歇浦潮》《新歇浦潮》《人间地狱》《黑暗上海》《上海春秋》《海上蜃楼》《人海潮》等等,都曾脍炙人口,轰动一时,而且不少是在"五四"以后问世的。特别值得感谢的是,小说写的都是营营扰扰的上海众生相,给十里洋场的社会形态留下了珍贵的文学档案。

  清末一派小说的起伏升沉,蔓延蜕化,在时代的演变中显示得很清楚。包天笑有个短篇小说《黑幕》,其中说道:"上海的黑幕,人家最喜欢看的是赌场里的黑幕,堂子里的黑幕,姨太太的黑幕,拆白党的黑幕,台基上的黑幕,还有小姊妹咧,男堂子咧,咸肉庄咧,磨镜子咧,说也说不尽。"反映的正是当时上海的社会病态和小市民的心理病态,其中许多名词,对现在只懂得卡拉 OK 和 KTV 包房的读者,都需要作注释了。《黑幕》发表于1918年,正是新文学运动中第一个短篇小说﹣﹣鲁迅的《狂人日记》破土而出的一年,这两个短篇,给新文学和旧文学树立了一道鲜明的界牌。同样是抉发社会弊病,前者随俗浮沉,后者忧愤深广,文野高低之分,判然若揭。但把旧派小说笼统地加上"鸳鸯蝴蝶派"的徽号,却显得过于浮泛,不如称为"海派小说",较为切合实际,因为这派小说的思想、情操、艺术境界,分明是半封建半殖民地孕育的畸形儿。

  现代文学史上有个值得思考的现象。新文学运动发源于北京,不到十年,重心就南移上海。从20年代到四十年代,十里洋场形形色色、风风雨雨、动人心魄的戏剧性动态,给文学创作提供了无限丰富的原料,而成品却屈指可数。大家耳熟能详,最有分量的,也就是茅盾的《子夜》,给刚登上历史舞台的民族资本家留下了生动的画像。夏衍的报告文学《包身工》,记录了女工血泪淋漓的悲惨生活;包玉珂根据上海某领事馆内部资料编译的《上海——冒险家的乐园》,勾勒了外国冒险家在上海的幢幢魔影,都曾引起读者的震动。穆时英的许多短篇着意写上海,而浮光掠影恰恰是"新感觉派"的特色。张爱玲的小说背景,不是上海就是香港,她无意于描摹上海,却留了写意画式神完韵足的上海意象。再要举例,就要搜枯肠,下点功夫钻故纸堆了。——夏衍笔端比较注意上海,例如他的话剧《上海屋檐下》,电影《上海二十四小时》《脂粉市场》,都很有影响,但不属于小说范围,姑且存而不论。

  新文坛当然不至于对上海特别无动于衷。造成这种障碍的可能因素之一是"题材决定论"。租界的存在就是中华民族的耻辱柱,是使人憎恨的对象。而声色犬马、罗绮粉黛、花花绿绿的浮华世界,更足以败坏文学的严肃和崇高使命。试举一例:娼妓是文明的疮疽,但娼妓也是人,古今中外,写妓女悲欢的小说名著就很不少。林琴南早期重要的译品就有《巴黎茶花女遗事》,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特立"狭小说"一章,对韩子云的《海上花列传》颇多肯定,评为"平淡而近自然","甚得当时世态"。胡适更对此书艺术上的成就表示激赏,不无夸张地誉为"第一流的作者","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东亚病夫(曾朴)的《孽海花》,以名妓赛金花为主要人物,论者公认是"谴责小说"中的佳作。待到三十年代,抗日战争前夜,夏衍作国防戏剧《赛金花》,主旨在政治讽喻,完全不涉及卖笑生涯,却受到左右夹攻,鲁迅首先加以嘲笑,说是"和联军统帅瓦德西睡过一阵子的赛金花,也已封为九天护国娘娘了。"(惮于翻书,仅凭记忆,容有错误)。"“文革”"期间,造反派大张挞伐,竟成为夏衍的一大罪状。思想禁锢之严,由此不难想见。

  上海租界史,是中国现代史的窥视孔。它整整经历了荒诞错乱、慷慨悲歌、纸醉金迷、刀光剑影、天旋地转的一百年。十里洋场留给文学创作的,还是个未经开掘的矿藏。上海史研究现在已成为学术界的一个热点,旧时的铺叙上海的小说、笔记、竹枝词,很多已从尘封的旧书库里清理出来,重新印行。不少作家回过头来,开始为已经消逝的十里洋场绣像。三十年代已很活跃的漫画滩家胡考,晚年改作国画,还写了洋洋四十万言的长篇小说《上海滩》。沈寂写了《大亨》《大班》,《金钱世界——大世界传奇》、程乃珊写了《金融家》。王安忆、孙树棻似也有所作。我孤陋寡闻,肯定还有不少耳目所未及的。改革开放的浪潮汹涌澎湃,上海正在经历新一轮的城市改造,抚今追昔,不是回光返照,也不是怀旧情结,而是一种新的上海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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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岁月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