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梯
重庆山城步道
挤满了古今更迭的人群
他们驾乘亘古不变的古风
携带古老的欲望登顶那一刻
便是悬崖
曾经的土坡,一步三滑
没有路的路上,古人交替消失
穿孔的衣兜里,几枚风蚀的铜板
买不回一朵铁锤敲打青石的火花
祖辈爬行的每一步,都踩出了风雨
时间的阶梯,留给未来的时间
登高听风的心境,留给未来的古人
在凹陷的足迹里,古人为古人
砌筑了阶梯上新的风景
移步换景,鸟语拥挤的步道上
我们为新古人,预设了欲望
或登高望远,或顺风而下
起落,都是时间预设的坎坷
坐下来,等我成为古人
午阳,登上三月十八梯
摩天大楼,携一江碧波拔天而起
人影,把古玩街上的灰影拥挤得汗流浃背
彼此拥抱出,遥远的体温
灯笼照亮石阶,每一步攀爬
都能听见古人长衫下的喘息
天灯街,传教士手举探照灯
从1900年漆黑的夜晚照过来
回家的人手扶泥泞,不再跌倒
星光洒满天灯巷,我在阶梯尽头
与山城初夜邂逅
与古人相互作揖
古人知道我会来,给我撑起了树荫
照过古人的暖阳,落在后背上
遥远的温暖,毛孔里散发出滚烫的古意
未来知道我会来,给我留下了石凳
坐下来,等我成为古人
独坐在时间的阴影里,缓慢作古
合影
春风扶着我的后背上坡,黄角树撑开伞盖
遮挡了我和黄济人主席的影子
背靠石梯远眺,快门落下长江
身为新古人,我们为未来作证
身后阶梯,就是一秒后就要抵达的未来
每一步攀爬,都无限接近希望
退去的每一步,都是渐行渐远的古迹
主席看见的,是江水里快艇的远方
我看见的,是遮挡视线的几枚树叶
主席说他飞过,在长江
我说我也飞过,在乌江
我正从支流上追赶长江
请在珊瑚坝码头,等我
他说,有的人已成为古人
有的人,正奔向大海
只有飞快的古人
在缓慢而飞快地
等我飞快,而缓慢地赶来
早晚都会作古,不必着急
拿铁咖啡馆,主席请来两杯
他喝拿铁,我喝雀巢
我牙口不好,咬不动
苦一辈子,习惯了
主席说,我苦的时候,你还小
彼此端详,他的忧伤荡漾着和善
我的忧郁,挂在脸上
忽然,一阵风咔嚓按下快门
举杯邀景,与风同框,共情
一棵树,在悬崖上呼吸
步道两侧,黄角树根
咬死了石墙上每一条缝隙
树冠站在无法呼吸的石墙上呼吸
吞吐着坚硬的陡峭
于绝壁,撑起伟岸
没人知道,树种来自哪里
也没人告诉我,根在斑驳的石墙上
忍受了多少漫长的沧桑
主席说,你问鸟儿吧
鸟儿的祖辈,知道种子的来处
你问时间的先人吧
先人的先人,知道时间的颠簸
面向树根的横撇竖捺
沉默终于有了答案
我与这颗树一样
一生都在绝壁上呼吸,不同的是
树,呼吸成了高尚
我,颠簸成了仰望
步道上穿梭的古人
步道上,未来的古人
穿梭南腔北调
每一句未来的古语,都字正腔圆
就像我今天,古韵十足的方言
衣袂,从身边飘过斑斓的古风
未来的古装,仿古的发式
留给未来去模仿
微笑、好奇、跳跃、语调
都契合了祖先的表情
新的古人,会复制我的喜怒哀乐
正如我,承袭了古老的忧伤
你看,这些未来的古人,多快活啊
老树新芽,于江岸上品咖啡
吊脚楼上舞袖,树枝上结同心
树根里听风,哈哈镜前笑哈哈
他们以幸福的方式,忘记,或悼念
就像我,终将成为被人遗忘的古人
我和黄主席,与他们的表情格格不入
花甲和古稀之人,离古人越来越近
而步道上拥挤的古人
却越来越远,越来越新
防空洞
步道穿过防空洞
防空洞穿过步道
古人创意了通达古今的勾连
穿过那一刻,不算遥远的轰炸声
惊恐与愤怒,在胸中炸响
防空洞,是古人
躲避地狱的唯一天堂
也是今天,遗忘炮声的空洞
时间,把一座城市蹉跎成凹凸状
每一株草木,率领的每一个古人
都凹凸成了袍哥呼啸的江湖脾性
雾霭鼓满两江
罩不住爬坡上坎的神灵
蛰伏于防空洞里的血脉
抚摸完妻儿的额头,从洞穴里喷出火焰
在废墟里重新站立成一座山
锐利的目光,射向高空
倭寇嚣张的机翼,在汹涌的波涛里
举起了双手
古人的挖掘,庇护了
今天和未来的古人
我和主席穿梭游览的不是洞穴
而是山城繁衍古今的子宫
层出不穷的古人将在这里唤醒记忆
交替穿梭,路过弹痕
暂坐,看风景
山城在山上,江水在江里
两句废话,逶迤成一座山水之都
暂坐半山,借繁茂的树枝为前景
吹古今之风,看古今之景
楼影倾倒,在每一个晨雾里
都是长江里永恒的海市蜃楼
马车的蹄声,纤夫的号子,挑担的火锅
从朦胧的江滩上穿过迷雾
飘摇在石崖上的吊脚楼
倒映碧波,自成一景
糖糍粑、陈麻花、永川豆豉
干煸肥肠、怪味胡豆、合川桃片
古腔古调的叫卖声,震动一江水波
仿古的味蕾,让我口舌生津
自古而来的清风,撩过古人的裙摆
今天,又凌乱了我的眼眸
古风吹来的麻辣味儿
让我迷离了半个瞬间
不用抬头,弯曲的树枝上
就会落下,古今通用的鸟鸣
布谷、黄鹂、喜鹊、斑鸠、麻雀
三四声颠倒发音的诙谐
承袭了巴渝古色古香的腔调
不能再坐了,把石阶让给走累的古人
不能再看了,把风景,留给古人三分
步道上,邂逅春风
攀爬步道,我邂逅了春风
吹过古人的春风,今天吹我
春风未老我已老
埋怨春风,更赞美春风
虽然我已秋风飒
古老春风正年少
不信,你看
她摇曳桃李的风姿,轻盈而妩媚
如古老的少女,依然婀娜而嫣红
春风见我喘息,于陡峭之处
顺手扶我一把。实在走不动
就把我摁在梯坎上暂坐
轻轻吹干三月的香汗
风的手指,伸出遥远的胭脂味儿
不停地撩拨我贪婪的嗅觉。这味道
是从雕花绣楼挥舞的衣袖上飘来的吗
亦或,从烟花巷窗棂缝隙里溢出
心中飘过一丝不安,这香味儿
或许是笼中鸟求救的暗语
古代遥远,我回不去了
还是留给古人去搭救吧
顷刻间,忽又飘来一阵汗臭
似乎从江岸上纤夫的脊背上
逆流而来
古铜色的味道,比浪花更汹涌
无人能替换他们遥远的沉重
我正在为明天,挣扎汗水
古老而好闻的春风
撑饱了我的皮囊,却喂不饱
我灵魂里,抑郁的春荒
厚庐里,厚重的故事
一栋青石青砖的别墅
古老的门楣上,镌刻的“厚庐”
向我讲述青色的古意
繁体“廬”,举起三层青灰
笨重地耸立在半山步道右侧
抬头仰望,并无雕梁画柱
设计毫无创意,无从审美
没有庐的含义,也不是
田间棚舍简陋的小屋,而是
川军师长兰文斌发令的大本营
传说他在三楼窗户朝天举枪
打下过一架日本轰炸机
军长刘湘给他敬了个军礼
真伪无考,“厚庐”的豪侠古意
却豁然开朗
正欲转身,黄主席说
兰文斌给刘湘吊完孝,就脱下军装
开始长袖善舞遨游商海,开矿挖煤
财富比挖出的煤还多
她出资疏通澄江运河。从此
巴渝第一大运河上,帆影穿梭
运送灾民和粮食、弹药
日本人祖先尸骨的胸膛上
留下了兰文斌射出的累累弹孔
战争的创伤,倾倒两江之水也难以痊愈
兰文斌,在伤残军人三餐里,坐卧不安
出资建立荣军自治实验区
数以千计的伤兵,在千疮百孔的岁月里
伸出残臂断肢,拨开江雾,为山城疗伤
主席的讲述,充满敬意
我模仿刘湘,向厚庐敬礼
争取有资格,做一个优秀的古人
运气这东西,全靠运气
山城步道石墙,下垂白布条幅
上书:运气这东西,全靠运气
我运气真好
黄主席带我游步道,运气好
看人群穿梭的笑脸,运气好
听商贩叫卖的余音,运气好
登步步高升的阶梯,运气好
与春光合影的微笑,运气好
邀桃李的芳菲碰杯,运气好
陌生邂逅熟悉的陌生,运气好
回家看见爱人,我说,运气好
爱人迟疑片刻说,我也运气好
儿子接话,我运气更好
是啊,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作 者 简 介
张天国,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青创委员会委员,重庆作协全委会委员;鲁迅文学院24届作家高研班学员;巴渝文化研究院研究员、重庆大学三峡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在《人民日报》《诗刊》《中国作家》《文艺报》《星星》《诗选刊》《北京文学》《诗歌月刊》《飞天》《中国艺术家》等发表报告文学、散文、诗作1000余篇;并入选《中国诗歌精选》《中国诗歌百年》《中国当代诗人》十余家选本;曾获“银河之星”诗歌年度奖、重庆晚报文学特等奖、古井贡民盟杯全国诗歌大赛一等奖、全国诗韵乡村诗歌大赛二等奖、中华文学诗歌类二等奖、第三届奔流文学奖、第七届中国长诗最佳文本奖;诗集《爱深了会疼》荣获第三届长河文学特等奖,与《翅膀上的风景》获重庆市委宣传部和重庆作协重点作品扶持奖;出版报告文学5部,诗集4部,近400万字。
编辑: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