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书刊

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二十三)



五. 冰雪无声

原创 |铁道兵张衍海


23

 

  我真的佩服老祖宗们创造语言的智慧一一遣词造句都那么形象,极富画面感,既体现社会意义,又暗含哲学思考,还兼有文学塑造一一哲思普照,文采四溢,警世明心啊!

  比如“摆谱”这个词儿,造的那是惟妙惟肖一一

  古云龙是我们美术班最能摆谱的人。他从来不说他家是哪儿的,对于家庭背景守口如瓶。只知道他1966年当兵,记不清他是哪个团的电影放映组组长,干部序列里倒数着的。从画幻灯片入手,开始自学美术。他走的路子是水墨花鸟画,也画过古代仕女图。虽然没有参加过任何展览,但已经有了名号,自封“瀚墨堂主”。刻有一方印章,鸡血石上面用小篆刻着四个字,不谙篆字的人绝认不出那是“好色之徒”,即使认出也难解其意。

  古云龙在别人费解之时,却不点破,而是洋洋得意高深莫测地端出一副大师的架势,旁若无人抑或目中无人地表演着他的水墨技艺。

  他的水墨画画得到底怎么样?

  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实事求是地做出评价,包括亓副科长来看过了也只是略显神秘地微微一笑。于是乎,“瀚墨堂主”古大师云龙先生更加得意洋洋,毫不客气地独霸了一张临时当作画案的乒乓球台桌,上面铺了一块大号的墨迹斑斑的羊毛画毡,摆上文房四宝,沏上一杯香茶,嘴里哼着小曲,纵情挥毫泼墨。

  他的这些举动,把同屋的另外两名学员惊得呆若木鸡,挤得另寻去处……

  到了学习班中后期,学员们都拿出了自己的作业,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古云龙依然自我感觉良好,没有意识到自己存在的缺陷,反而觉得别人画的都不如他好。

  马干事是文艺创作学习班的召集人。我曾经两次向他请求,让古云龙来当美术班的班长,因为他资历比我老。马干事两次都驳回了我的请求,说古云龙画的那些东西不是正路子,离咱铁道兵生活太远,还是让我负责美术班。等过些日子李干事从北京回来,自然就是李干事负责了。

  马力所说的李干事,我还没有见过,只是看见过他创作的版画,套色木刻,感觉有力度,有刀味儿,贴近铁道兵生活,很有创作功底。看李干事的画,我就想起与铁道兵有血缘关系的北大荒版画。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铁道兵王震司令员亲率十万铁道兵转业官兵,开发北大荒。火热的垦荒生活催生了明艳的艺术之花,北大荒版画破土而生。以晁楣、杜鸿年、张祯麒等人为代表的一批北大荒版画家,成为中国当代美术星空里的耀眼明星。而这些闻名遐迩的版画家们,在他们最初发表作品的时候,在自己的名字前面,都冠以“铁道兵”之名……

  李干事的版画,带有明显的北大荒版画的影子……

  艺术,也是需要一脉相承的。

  我天天盼望李干事能早点回来,我们美术班缺个好老师。

 


 

  别人的创作都是自选题,唯独我是命题作业,画的是铁道兵老模范徐锦荣的先进事迹。应该算彩色连环画形式,脚本文字都是由马干事草拟,科里集体修改,反复了几次才最后定稿的,可见领导的重视程度非同一般。因为我是从钢一团来,老徐工又是钢一团的,所以这项创作任务就光荣地落到我的头上,我无法推辞,只能受命。

  谁知计划没有变化快一一创作选题报上去之后,兵部回复:真人真事的题材,不在选报作品之列。幸好还有时间,及时调头转向。我选择了国画四条屏白描形式,主要表现人物,创作了《铁道兵生活组画》四幅……

  创作进行到一定阶段,该查验并点评每一位学员作业的时候,不知道领导们是怎样考虑的,让我们互相点评。我耍了一个心眼儿,邀请海航W师的刘峻峰老师来指导和点评。没想到刘老师是一个特别谦和的人,他点评古云龙的画时,每个学员都支棱着耳朵听着,不知道外请的老师对这位古大师会有怎样的评价。

  画油画的刘老师当然不会对国画随便一说。在认真看过古云龙的几张画之后,终于有了评语:“纸,是好纸;笔,是好笔;墨,是好墨;颜料吗,当然喽一一当然也是好颜料喽……”说了半天,就是没明明白白地说画是好画。

  一一我能明白,刘老师不愿一语道破,主要的顾虑是怕损伤这位老同志的自尊心,不忍断送一位未来“艺术大师”的艺术生命……

  过后,一想起刘老师对古云龙的评语,就能让我偷着乐上好半天。

  那个时候电力不足,每天日落之前,各个屋子的照明开关都要提前打开,日光灯管才能勉强启动。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一一这话用到这儿,再恰当不过。如果打开开关稍晚些,日光灯管就会不停地闪,再也启动不起来。

  一一这种状况,让我想起听过的一个笑话:农村供电紧张,电灯泡像油灯,抽水抗早的水泵转不起来,农民就骂供电局太势利眼了,把好电留给城里人用,给农民用的都是“电渣子”……

  到了学习班临近结束的那几天,我们才发现,古云龙真的是个“好色之徒”一一

  这个家伙在艺术上的“亢奋期”是短暂的,虚妄的,不着边际的;而他由于年龄的增大和欲望的挤压,生理上的“亢奋期”在荷尔蒙的推动下却来得汹涌如潮,势不可挡和实实在在。

  喜欢摆谱的“瀚墨堂主”古大师云龙先生,不知什么时候把不知是哪儿的一个女兵给忽悠住了一一我真不知道这女兵来自何处,师机关有不少女兵,男兵更多。我初来乍到,还不到两个月时间,连男兵(包括干部)都没认全呢,更何谈女兵?

  古云龙以教她画画为名,看似“传道授业”,实则纯属挖坑,引诱她一有空闲就往他屋里钻……

  一天晚上,在“电渣子”的默契配合下,古大师屋里的灯没有住常那么亮,一闪一闪的日光灯管应和了某种特定条件下的环境气氛的需要。不过,若说他们已经进入实质性阶段尚为时过早,充其量也就是挨的近点靠的紧点眼神乱点心也花点儿,别的还能有啥?顶多算是男女恋爱的初级阶段吧。但是,这仅仅是我作为一个局外人(而且是严重缺乏实践经验的局外人)的单方面推断,不足为据。

  最先发现这个“初级阶段”新动向的,正是被古云龙给挤到别的屋去的原来在此屋住过的那两个学员……

  文学班那边的情况不是很了解。整个美术学习班的十名学员中,只有古云龙一人是干部,行政二十三级,排职。住单间享受特殊待遇,也没有人说啥,即便正二八经地谈恋爱也够资格了(部队里干部可以谈恋爱),光明正大地谈,无可厚非;轰轰烈烈地谈,没人管你。关键是他们的那些“初级阶段”里“轰轰烈烈”的事儿,被回原屋找自己遗留的东西而无意间撞见的人,心里不舒服。

  第二天,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就患了毛病:右眼上眼皮底下长了一个红疙瘩,磨得眼珠都红了,又痒又难受……

  有生活阅历的人说,那是长了“针眼儿",因为他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那个人就恨恨地跺脚!直想対天发誓:我看见什么了我?你以为我愿意看呀?!

  他像误吞了一根鸡毛一样,咽又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每每想起这些事情来,就越想越窝火,恨不能把“好色之徒”给拖出去摆平了,揭开了,泼墨了,凌迟了……

  我们大家对遭受无妄之灾的学员深表同情,都劝慰他说,蠢!把他扒光了揭成单宣,他也成不了一张好宣纸。毛主席让咱们“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咱哪能胡涂乱抹呀!

  为期两个月的学习班临近结束,学习班上创作的作品按时寄到北京。

  那次学习班结束时,老走和我都被留下了,他在文学创作组,我在美术创作组。苍天不饶我俩,让我们继续和年龄赛跑,看谁能追得过谁……

  老走这时候已经完成了一篇上万字的小说《新兵出征》,在省报上登了整版。太厉害了!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垒的,老走不是跑起来没长腿的。

  同时被留下的,还有一个叫“刘红专”的笔杆子,因为他擅写理论文章,被留在了师政治部宣传科写作组。



 

  被留下的人员名单中,没有古云龙。虽然他很想被留下,但力不从心,事与愿违。其他没有被留下的学员都陆陆续续回去了,而他却迟迟不走,说是要等兵部通知,他百分之二百地相信:他古云龙的画,一定能选上……

  那两个原先跟古云龙同屋住的学员,一个患了“针眼儿”,现在已经好了;另一个是沈阳兵,叫李洪喜。参加学习班时,他带来很多资料,都是多年来苦心收集的,十分珍贵。这些画页、画册,在当时的书店里根本见不到。我翻看了一下,有中国的,有外国的,有现代的,也有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林林种种,包罗万象,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中外古今美术资料图库。他走之前,把这些宝贝装了一大提包,连提包都一起塞给我,非常慷慨地说:“这些,都送给你一一你才真是块画画的料!往后,我还打我的风枪,还抡我的大锤……这些,対你更有用,做个纪念……”

  这些资料太珍贵,我怎么能轻易接受?

  “我希望看到你将来的作品一一反映咱铁道兵战斗生活的作品!”

  说完,他们俩结伴走了。走出很远,却永远也走不出我的回忆。

  战友一一真情,让我真正感觉到了这些字眼在我心中的份量!

  天气说冷就冷了,转眼到了十一月份。

  大东北的脚步已经提前迈入冬季。

  有天早上,马干事突然急火火地找我,递给我一份电话记录,上面有师长、政委,师政治部戴主任、刘副主任和宣传科郭科长、亓副科长的签字。一看,原来是兵部下达的通知:“……有重要绘画任务,你部路远,三日内到铁道兵司令部军训处报到!”

  幸运终于降落到我的头上,却没想到来得这样突然!

  临走的时候,我一一跟大家告别。

  古大师云龙先生,还在他的临时“瀚墨堂”里,那位女兵也在。一个看上去很水灵很漂亮的姑娘,她抿嘴微笑的动作很好看,妩媚动人。

  我是事先敲了门获得允许才进去的,以免互相都因措手不及而产生尴尬。更主要的是,我也怕自己患上“针眼儿”,到北京报到时有损本人形象……

  古云龙大概也听到了我被兵部召到北京的消息。见到我时,一缕半是吃惊半是无奈的神色飞快地从他那张茄皮脸上掠过。但是,不到一秒钟,他的架子又端上来了,一点也没耽误摆谱。

  在他屋里寒暄了几句,古云龙唏嘘地说,“小路你跟那些俗不可奈的小新兵们不一样,你是有层次的。他们俗,他们真俗,自己俗就完了呗,还老从最俗的地方看人、想人……浅薄!世俗!‘燕雀焉知鸿鹄之志’?等着瞧吧一一三年,五年,顶多十年之后……”古云龙摇头晃脑,俨然一副不可一世的派头。

  一一我的妈耶,真没想到:古大师竟然也对浅薄深恶痛绝。那么,他可知浅薄的反面是什么?

  那就是深刻。而深刻的两侧,一边是深沉,一边是深厚。这块人生跷跷板,古大师无论把脚步迈向哪里,都不能再摆谱,这真是要命的取舍,换魂的选择!

  后来发生的故事,非常的不靠谱。就像被时光打碎的一块块玻璃碎片,无论我怎么回想,都无法拼接出完整的回忆。

  ……

  我走的那天,空中飘落了这个冬天里的第一场雪。大雪轻舞,冰面晶莹;它们能不能告诉我一一花开的季节,到底离我还有多远?

  在火车上,我取出那张刻意留下来的省报,一遍又一遍阅读着走云写的小说《新兵出征》。车窗外,大地静默,雪落无声……

  我压根儿也没想到,就在火车即将开动前的一两分钟,有一个身上沾着雪花的女兵急匆匆地从站台上跑来,她从每一扇车窗向里张望,仿佛是在找什么人……

  等她近了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她是那样眼熟,肯定在哪儿见过,却一时又想不起来。她是谁?

  一一“严冬雨!”

  一一“路远!……”

  我和她几乎同时喊出对方的名字……

 



 

    未 完 待 续    


编辑: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