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书刊

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四十)



九. 小道弯弯大路直

原创 |铁道兵张衍海



40

 

  白天。我已经去过建桥工地,冬季也没有停止施工。搅拌机、装载机,轰鸣于耳;脚手架、模型板,鳞次栉比。

  收工的时候,每个战士身上都披满了疲惫;手上、脸上、衣服上,全是水泥灰尘。他们肩扛工具,排成一列队伍往连队走的时候,夕阳像一个挂在灰色天幕上的白盘子,正在滑落西山。天边闪亮的那一道灰白,已经看不出橘红色的成分。这也算晚霞吗?如果算,这最后一抹霞光,投给了他们一一这个镜头如果拍摄下来,肯定能成为一张很好的照片。他们像极了从战场归来的队伍,每走一步,都让大地铿锵作响!

  我是从在师部落脚的时候才了解到这条铁路的概况。沙通铁路,是1972年开工修建的。

  据悉:沙(河)通(辽)铁路,自京包铁路的北京昌平站出岔,沿途经昌平北站、滦平站、隆化站、四合永站、赤峰站、奈曼站等48个站,至内蒙古自治区通辽站与大郑铁路接轨。中途分别与京承铁路和锦承铁路相街接,连同分别与京承铁路、锦承铁路相衔接的怀柔联络线和承(德)隆(化)支线,共870公里……

  这是中国华北地区通往关外东北地区的第二条铁路干线,也是晋煤北路分流外运的一条通道。在政治上和军事上是一条重要的战备铁路。铁路线路中有三省区交界城市、东北地区的战略要地一一赤峰市。

  铁路线由铁道部第三勘测设计院设计;由铁道兵部队先后调集五个师和舟桥团、机械团及工程通信营担负施工;由铁道兵东北指挥部(番号505)组织指挥;铁路沿线省、区、市动员民工配属部队施工。最高潮时参加施工人数达到二十余万人。

  我的老连队一一二连,号称“特大桥突击队”,是在完成全线最长(达1447米)的老哈河特大桥(当时曾创下了中国铁路桥梁之最)的建设任务后,转战到水地大桥的。

  我为老连队而自豪!

  晚饭后。钟副指导员约我一起在山坡上走走。他一边瞭望四周,一边发着感慨。

  一一这个地方,太像大兴安岭了!

  四周已经落下夜幕,眼睛所能看见的,也仅仅是大地的轮廓和山岗的剪影。

  我俩是从水地村背面弯曲的村路爬上后山的。

  在黑暗中,在山林里,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到处都游动着一盏盏绿莹莹的小绿灯……

  “那是萤火虫吗?”我疑惑地问道。

  “不是。这个季节了,哪里还有萤火虫啊……”

  “是我眼睛看花了?”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一可是,是我明明看到的呀!
 

 

  “我也看到了。”钟副指导员说。

  “不是萤火虫,那又是什么?”我又问。

  “那是一颗颗闪动的狼眼!”钟副指导员非常肯定地说。

  狼的眼睛,从昨天夜里来的路上,我就见过了。可是和这个还是有点不一样。到底区别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我俩都把手电筒攥在手里。钟副指导员还把斜背在身上的枪套打开了,里面装的是一把五四式手枪。钟副指导员说:

  “先别打开手电,不要刺激狼,它不会轻易攻击人的。”

  我后悔,我出门的时候,应该带上一支冲锋枪。

  钟副指导员笑笑说:“平和的心态,勇敢的精神,就是你最好的武器!”

  他这话,给我壮了胆。

  说来也怪,那些“萤火虫”并没有再靠近我们,而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与我们对视。发出的那些绿光,好似在探询和商榷,一些和生态与自然有关的问题。

  我们没有和它们再深入地探讨下去,留下思考和回忆,或许这里边能藏着答案……

  天说变就变一一

  忽然起风了。

  风中夹杂着雪粒,旋转着往脖子里钻……

  那些“萤火虫”变得偟恐起来,像残星一样忽明忽暗,转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钟副指导员拽住我的手,说声:

  “快走,‘大烟炮’要来了!”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低沉而悠长的狼嚎,忧伤似水。

  “大烟炮”是我国东北地区和内蒙古东部特有的天气现象。每年冬季,尤其是农历三九前后,大雪后起风的时候,风会夹杂着雪粒迅速旋转翻滾,如烟雾腾起将视线全部淹没;或是暴风雪刮得一片迷茫、天昏地暗,与沙尘暴相似;当地老百姓把这种自然现象称之为“大烟炮”。

  每当刮起“大烟炮”的时候,狂风卷着暴雪横行肆虐,人都不敢出门。雪粒打在脸上像沙子打在脸上一样疼。室外温度急剧下降,对在外的任何动物都有致命的危害。“大烟炮”一旦刮起来时,雪粒就会像沙尘暴的沙子一样随意堆积,能够掩埋房屋建筑、填平沟壑坑洼、淹没道路和被风刮断的树木……

  听老兵们讲,部队刚开进大兴安岭的那一年,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严寒让铁道兵领略了什么叫“高寒禁区”。当初日本人也曾想侵占这片“绿色宝库”,但就是因为受不了严寒,生生地就给冻了回去。好在铁道兵发明了“地火龙”,解决了帐篷里御寒取暖的问题。可是,帐篷外风雪狂躁却大大地出乎人们意料。

  那年三月,老连队驻扎在呼玛河;旁边住着几户牧民和猎户,他们也是学着铁道兵的办法:在床下砌上地火龙才敢在此过冬。有一回,狂风暴雪铺天盖地折腾了一夜,导致第二天早上那几户老百姓遭大雪封门一一他们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把门推开个缝,再用小煤铲一点一点挖雪,那还不得挖到猴年马月?幸亏他们与铁道兵为邻。铁道兵来了,帮他们打开通道,这才终于走出家门……

  我和钟副指导员顶着风雪回到连里的时候,正看见陈大毛在加固羊圈。这个家伙,无论什么时候,最先想到的肯定是他职责范围内的工作。暴风雪来临,他考虑最多的是他每个“下属”的安全问题。

  各班的战士也都行动起来,用擀面杖粗的麻绳加固帐篷,搬起大石块压住帐篷四周,以防帐篷被风刮走。看来,老连队对经历这种恶劣天气已经习以为常了。

  钟副指导员告诉我,每逢大风刮起来,就像老天派来一个庞大的管弦乐队在进行排练和演奏。棉帐篷呜呜作响,一晚上不绝于耳。早上起来,被褥上满满一层细细的沙子;用小拇指抠抠鼻孔、耳朵眼、眼睛缝,会抠出许多异物……所以战士们说:“来到内蒙古,一天四两土;白天吃不够,晚上给你补……”当然,这话说得有些偏颇。内蒙古好的地方有很多一一美丽辽阔的大草原,骏马奔驰在白云边;风吹草低见牛羊,动听的歌儿唱不完……

  风越刮越猛。只听见帐篷外“嘭”地一声响,跑出去一看,原来是立在操场边上的黑板报被风刮倒了。钟副指导员说,现在不要去管它,立起来还会倒;等风停了再立,就没事儿了。

  这时候,尖利的风从帐篷的缝隙穿过,发出口哨般的响声;但很快地,又被排山倒海般的轰鸣声所掩盖。尽管帐篷是密闲的,仍给人一种无羁狂风近在咫尺的感觉,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像发疯的狮子一般冲进帐篷里来。幸亏这样的场面只持续了十几分钟,风渐渐地减弱下来,但仍旧喘着“粗气”,想要积蓄力量再次发狂。

  趁着风小一些的时候,钟副指导员说:

  “咱们到各班去走走……”
 

 

  我知道他的意思,一是为了让我更深入地体验生活,增加对一线连队的感受,给今后的创作准备素材;二是想让我更多地接触一下连队的战士,体会足以燃烧的激情,也是为了创作……”

  他真的是我的“洪常青”,接我到部队来,还继续为我引路!

  每一间帐篷都是暖烘烘的一一不仅是“地火龙”发出的暖,还有战友情给予的暖,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眼前忽然一亮,在每间帐篷的图书架上,都很显眼地摆放着我的“劳动成果”一一那些发行到班的铁道兵施工训练教材。也许,战友们并不知道那些书上有我做的封面和我画的插图;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为什么要留下名字呢?他们也是“创作者”,他们的“作品”都展示在祖国千山万水间,都没有留名……

  我心中涌流着丝丝快意。我很欣慰一一为有这样特殊的方式,与我的老连队,与我亲爱的战友们,默默地交谈。

  这一夜,就是在这支狂野大风的“管弦乐队”伴奏下入睡的。

  五更时分,外面刚刚静下来,却突然传来几声枪响,那么刺耳,那么惊人!

  一一发生了什么事情?!

  来不及细想,来不及询问。在我迟疑惊诧之际,几位连干部都已穿好衣服,带上武器。紧急集合的号声也响起来,各排整理好队伍,带到操场中央。

  连长缺位,安副连长代行职责。全连集合完毕,所有人都带上了武器。

  安副连长快步跑到指导员面前,立正,一个标准的敬礼。

  “指导员同志,全连到齐,请指示!”

  指导员向安副连长还了个敬礼。他转向大家,简单明了地说:“枪声就是命令。炊事班、勤杂班和四排留下,看守连队,检查有无异常情况,遇有情况马上处置。其余各排一一跟我走!”

  在路上,姚指导员又跟安副连长、钟副指导员做了分工,他们每人各带一个排,三个排呈扇形分布,搜索前进。如果遇见小股敌特分子,要立即包抄,争取抓活的,但绝不能让坏人跑掉……

  不光是我,我感觉到一一全连每个人身上那根战备的弦,又绷紧起来!

  四更天时。陈大毛醒了,他去撒尿,顺便看看他的“手下”们情况如何。

  睡眼惺忪的他顿时惊愕地发现,昨晚加固好了的羊圈,不知是被风刮的还是别的原因,反正是坏了一个口子。他又数了数羊,发现少了两只!

  这还了得!

  他赶紧先把羊圈那个坏了的口子堵上。又回到帐篷里穿好皮大衣,戴上皮帽子,系好大头鞋的鞋带;背上冲锋枪,接着就去套驴出车。

  连里除了站岗的哨兵,别人都在睡觉。他只跟哨兵打了声招呼:“我去找羊!”

  哨兵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清。看着他驾车远去,知道事情紧急。

  此时,谁也不能拦他;谁拦,就是误了军机大事。

  丢失的羊,现在何处?

  谁也不知道。

  陈大毛也是漫无目标地找。

  他驾驶的毛驴车,此时像大海里的一艘巡逻艇,破雪前进。

  这是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刻。手沾在金属上,能沾掉一层皮。他怕冲锋枪的枪栓和枪管被冻住,就毫不犹豫地解开大衣扣子,把冰冷的枪用大衣襟包住,以自己的体温来保证武器能够正常使用。

  他的“巡逻艇”在雪海里兜了几个圈子之后,终于发现了目标一一

  雪地上,出现了两道带血的拖痕!

  远处,还有动物连咬带拽的场景,很模糊,很血腥……

  那是两匹饿狼!

  饿狼撕咬着的,正是他丢失的羊!

  此时此刻,他的那头公驴,雄性的勇敢荡然无存,四腿哆嗦着快站不住了……

  他后悔白白给了它那么多宠爱,关键时刻却掉了链子;狠狠骂了一声:“孬种!”旋即跳下车,端起冲锋枪就朝饿狼开了火!

  这枪声,唤醒了风雪掠过的连队,唤来了黎明……

  复仇之战瞬间就结束了。

  那两匹饿狼,一死一逃。而他的两只羊,都已血肉模糊,气断身亡!

  他抱起羊,安放在车斗里,一只,两只。

  还有那匹饮弹而死的狼,他回去要亲手扒了它的皮,以解心头之恨……

  血水已经将他穿在身上的大衣浸透了,左一片右一片的,也分不清哪是狼血,哪是羊血。

  我们的陈大毛同志和前来搜索的连队战友汇合的时候,那个镜头没有人拍下来,真是太震撼了一一他驾着“战车”,一路披风破雪,右臂举枪,气势豪壮,俨然一位独胆英雄鏖战归来。

  他浸血的“战袍”,早已冻成了铠甲……

  第二天,我有感于当时的情状与场景,即兴写了四句仿古诗送给他一一

  昨夜狂风啸寒山,

  铅云飞雪卷荒滩。

  更催铁兵追恶兽,

  血浸战袍披甲还。
 


 

 

   未 完 待 续    


编辑: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