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书刊

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二十九)


七. 北雁南飞

原创 |铁道兵张衍海

 

29

  我脚步沉重地踏上回家的路。

  在夜里,昏头涨脑地坐了七八个小时火车。天亮之后,又在泰安长途汽车站换乘开往老家县城的汽车。不到终点站,在离老家最近的地方喊司机师傅停一下,提前下车。百尺村就在不远处,饮烟袅袅。

  我的眼睛模糊了,不知怎的,蒙上了一层泪,止不住的泪,像早上的露水悄悄而来。赶紧用手背抹去,我不能让爸爸妈妈看见儿子悲伤的样子。

  熟悉的村路,熟悉的树木,熟悉的多是土坯垒砌的老屋一一我认得它们,它们可还认得我吗?

  走进村子不远,有一个空场,是麦收时节晒麦子的地方。现在除了有两个石磙子还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打麦场上热闹的场面已经销声匿迹了。我看见,在空场的一个角落,停了一台拖拉机,成色很新,可能是生产队新置办的家业。空场西边,是一个大水坑,早先村民盖屋都从这里取土,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样一个大坑。雨水丰沛时,坑里蓄满了水,平时常有村妇在这里洗衣。水坑的正北不远处,我家老宅基地边缘,有两棵柏树,据说是我爷爷当年闯关东之前种下的,如今已长到差不多有腰一般粗了。柏树再往北,就是我家的大门。临水而居,算命的都说风水好……

  我在大门口疲倦地站了一下,慢慢推开了门。大门洞里,趴着家里养的那只黑狗,现在已经变老了。可能它还记得我,因为见了我,一声也没叫。黑狗缓缓地站起来,嗅了噢我的鞋子,晃了几下脑袋,摇着尾巴朝院里跑去了。到了老屋门外,黑狗“汪汪”叫了两声,大概是向家里的主人报信:来人了!
 

 

  我的脚还未踏进门槛,屋里就传出妈妈的声音:“是二儿吗,老二回来了?”

  我一脚跨进门去一一

  只见妈妈斜靠在一把祖传的太师椅上,神色恍惚地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摇晃着;另一只手扶住椅子圈,仿佛一松手就会歪倒下来……

  “妈,是我一一您二儿子回来看您了!”

  爸爸接过我随身带的旅行包,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我知道,父亲此时的好气色都是给母亲看的。其实,他也在悲苦中游离。

  我哥哥和我大弟弟(家中老三)都穿着一样的军装,上绿下蓝。他们是昨天分别从各自所在的部队赶回来的。这下可好一一家里三个当兵的兄弟都回来了!

  我哥哥已经提干,穿上四个兜的军装,是雷达连的连长了。我大弟弟在南京空军地勤部队当上士(给养员)。

  父亲虽然未曾有过佩剑人生,却也屡经戎马疆场。粟裕大将曾经说过,淮海战役的胜利,多亏两样东西:一是山东支前民工推的小车,二是大连兵工厂造的大炮弹……

  我父亲的履历表上,参加革命的第一行,就记载着他在大连兵工厂造火药的经历。解放后,他转到石油战线,奔赴大西北时留在家里一箱书,成了我上小学时的课外读物。那些书里有一本《把一切献给党》,是军工英模吴运铎写的自传体小说。我不知道父亲和吴运铎是不是战友,但我相信他也会有同样的故事。

  一一战争年代,这些共产主义战士为了革命胜利和人民解放,敢于在炮火硝烟中燃爆生命;解放以后,父亲和那些“老石油”们,又去了最遥远最荒凉的地方,为新中国缺血的躯体造血、输血……

  我作为他的儿子,即使在最需要父爱的时候缺少了父爱,但我无怨。我理解父亲,并为当他的儿子而感到自豪!

  这些刻骨铭心的往事,说到这里,我直想哭……

  母亲已经有三天没吃饭,就这样呆呆地坐着,嘴里喃喃地唤着小弟的小名儿。从昨天下午,我哥哥和我大弟弟回来,她才稍微好了点。能喝水了,今早还喝了半碗鸡蛋茶(鸡蛋搅拌后用沸水冲开)。我进家以后,她就像变了个人,能吃饭了,精神状态大为好转。不过,当着她的面,谁都不再提伤心的事。

  家里的小弟弟小妹妹们,四年没见我,感觉有些生分;他们在门口扒着门框探头探脑,不敢靠前。妈妈就摆摆手,让大点的弟弟把我带来的糖果分给他们吃。我还带来当时卖二角八分钱一盒的阿尔巴尼亚香烟,是兵部服务社内供的,限购。徐老参谋和服务社主任很熟,靠他的面子我买了两条。烟卷是扁的,样子有点特别,硬盒包装,外观精美。阿尔巴尼亚那时候和中国是好朋友。爸爸这回是真有点高兴了,连声说好。

  我给妈妈买的是麦乳精,北京稻香村的点心一一她从来没吃过的,小县城买不到……

  乡亲们听说我们当兵的哥仨都回来了,就纷纷到我们家里来看;当然,也是为了看我妈妈(但这个理由不能明讲深说)。有的拿了鸡蛋,有的拿了红枣、瓜果、小米。人来多了,板凳就不够坐,站都快站不开了。来了一拨又一拨,爸爸忙里忙外地招呼着。

  乡亲们一边分享着香烟和糖果,一边七嘴八舌,说我妈妈真有福气呀,养了三个穿军装的儿子,一个比一个显得帅气……

  在来的乡亲们中间,我没有看见秦铭大爷。悄悄一打听,原来老人家在春上就走了;患的是什么病,谁也说不清;也没上医院,人没了好几天才被发现……

  我心头一酸,就想流泪。能自我宽恕一下的是一一入伍第四个月,我攒够了二十元,寄给秦铭大爷,为了还债一一这是一笔良心债,无法用金钱数额来衡量。愿他在天国安好,愿上天能善待这位当过志愿军的铁道兵老兵,别让他再孤独……

  等乡亲们都离开,天也不早了。

  我哥哥拽拽我和大弟弟的衣袖说,咱们到南屋睡觉去。让爸爸再陪妈说说话,也早点休息。

  爸爸点点头。

  我们就走出北屋,带上门。

  夜,很静。

  哥哥说,咱出去转转吧。

  我猜,哥哥是有话想说。就和大弟弟一起,跟哥哥出了院门。

  大黑狗在门洞里趴着,一动不动。

  在院门外,月色显得有些冰冷。远处有犬吠声偶尔传来,给安静下来的村庄又撩起些动静。外面已经看不见人影。停靠空场边上的那台拖拉机在树枝筛过的月光下,显得斑驳不清。

  哥哥用手指了指拖拉机,対我说:“就是它,要了小弟的命……”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一一

  “生产队里新买了一台拖拉机。在政审和年龄以及文化程度都划定杠杠之后,符合条件的十三名青年通过抓阄的办法,确定了谁当拖拉机手。胜出者是……”

  大弟弟在哥哥讲述到这里的时候,爆了一个粗口:“X他娘的,十三就不是一个吉利的数!”

  哥哥继续讲述一一

  “东胡同的延邦胜出。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砸晕了他。那几天,天天在空场上练习开拖拉机,招来大人小孩不少人看热闹。他那股五把三抄的劲儿,太想急于求成,想‘一口吃个胖子’一一往前开还没掌握好,就想往后开一一结果,倒车的时候,把咱家小弟弟给……”

 

 

  明白了。

  我的心,一阵绞痛!

  哥哥又讲下去一一

  “事后,咱爸和老四瞒着咱妈,把小弟埋了……”

  哥哥点着一支烟,猛吸了几口,又接着讲:

  “事情终归没瞒住一一延邦家为了表达愧疚和歉意,拿了四百块钱,送给咱妈一一这事儿就让咱妈知道了,精神立马就崩溃了!”

  哥哥这时候就蹲下,两只肩膀像筛糠一样抖动。随即,又站起来,继续哽咽着说:

  “咱妈就是想要儿子,不要钱。也不知道咱爸是怎么想的,把钱全都退了回去。可是,孩子已死,再也找不回来了!……”

  哥哥使劲揪着头发,不能再说下去。

  一一不用再说,全都明白了。

  我们三个兄弟,此时仿佛夜色中的三尊雕塑,一动不动。

  那台拖拉机就在对面,它一言不发!

  一一让它如何发言,叫它怎么说话?

  追问一句:这事儿,怨得了它吗?

  那能怨谁?

  怨谁都晚了!

  怨,又有什么用?

  沉默。

  还是沉默!

  沉默,终于被我打破一一

  “我觉得,妈妈受的伤害最大。爸爸也同样受到伤害,包括全家人,谁没受到伤害?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不能让伤害再扩大。爸爸的做法,别人不能理解,我能理解。他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把我们召回,我们应该和爸爸一起,救助妈妈,让她从伤害和被伤害中解脱……”

  我的一席话,哥哥和弟弟都表示同意。

  我们在回家的这些天,有了“共同行动纲领”。

  回屋睡觉的时候,哥哥对我竖起了大拇指,由衷地说道:

  “二兄弟在部队这几年,基层和大机关都呆过,经历多,见识广,够个政工干部的材料!”

  我佯作正经说:“哥,你提我呀?”



 

    未 完 待 续    


编辑: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