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高高的顺山岭

  
高高的顺山岭
 


 

  题头速写:周士伟
 

  我一生走过无数的崇山峻岭,但在我心底里,没有哪一座山比顺山岭高,没有哪一道岭比顺山岭大。顺山岭是辽西战备铁路线经过辽宁凌源佛爷洞乡东北方向上的一道山岭。对我来讲,自从顺山岭走出来,平生再无艰险可言,再无畏惧可怕。

  一九七二年二月,我们铁道兵九师文艺宣传队,来到所属四十四团十八连劳动锻炼,在这条上级要求时间紧,施工任务重的战备铁路线上,体验打隧道的施工生活。

  十八连连长姓王,东北人,长的高大强壮,最有特点的不是他那一双狡黠小眼晴,而是他黑黑的脸堂上有些白麻子!战士们背后都叫他麻连。麻连亲自指挥为女兵搭起一顶帐篷,安排专人给女兵烧地火龙。在连队三用堂里,他安排着女兵们的工作:“你们的工作简单!隧道口搬道叉、翻渣车、扒渣。就是隧道里放炮的时候,你们得用皮帽子,把耳朵捂上,要不你们就听不着吃饭哨了!哈哈哈哈!”他一笑,脸上的白麻子都生动了起来。麻连把我们男兵按施工需要分配到连队各班帐蓬中居住。各班都派出了副班长来接我们。

  我非常荣幸分到关糸全连工程进度的掘进班。一进帐蓬我就给全班一个帅气的军礼。“轰”的一声全班战友都乐了,七手八脚抢下我的行李。接我的副班长是七零年山东兵,他用浓重的山东口音向通铺上喊了一句:“班长,到俺班的小齐来了!”

  大家闪开,在铺上,一个个子不高但很魁武的汉子转过身来,上下打量我一番,冲我笑了笑,一翻脸又瞪了副班长一眼,嘴里不满地嘀咕着,好像那意思是说,你喊啥?我又不是不知道。他接过我的行李麻利地打开,補在铺头的位置上。那是全班最暖和的位置,也是班长的位置,我一个当兵一年多的小新兵怎么能睡这儿,我急忙上铺争抢,副班长和其他战友一把我拉住,向我使眼色,让我千万别争,班长会生气的。

  班长叫大虎,六九年吉林兵,不善言词,但极为能干,是麻连的爱将。每当接班上掌子面,他和连长拖着钢钎往上冲,把上下左右的危石扫除干净。班长心细的很,瞪大了眼睛一处一处排查。麻连性子急:“大虎,别没完没了跟个娘们似的!就你的兵金贵!咱连的时间全让你这熊玩意耽误了!”班长不理他,继续用钢钎东通通,西撬撬,直到连长脸上的麻子挪了位,跳过来照班长大棉褲上卷一脚骂道:“你装傻呀!”班长就势转过身来,望着高大的麻连,嘴里不满地嘀咕着,冲我们一招手,全班冲上掌子面,风枪轰鸣振耳欲聋……这一幕隔三差五地在隧道里上演。

  副班长是个热心肠,他能把班长交给他的工作百分之二百完成好。班长让他把隧道里的情况给我介绍一下:“各个地段交待清楚!进洞跟着我,出洞跟着你!小齐的安全你主要负责!”这一下班副可得了令了,不顾休息,拉着我就上了工地。 通过班副现场讲解,我才知道隧道掘进分为上下导坑,我们的掘进面在下导坑。下导坑掘进二三百米,上导坑开始爆破掘进,同时离下导坑掌子面百余米两侧开始对爆破扩大,俗称扩马口。上下导坑之间有一层三、四米厚的石层不动,靠下导坑用原木排架支撑,用于上导坑辅軌出碴,待上下导坑打通了,再把这石层炸下来,这叫落中槽。中槽落下后,隧道进入全面的钢混结构施工、辅轨、装饰,最后才变成今天的模样!我暗下决心,好好学习,向连队战友们看齐,各项工作要争第一!不能让人家把我看扁了!从上工第一天起,我就挺胸昂首地走在班长的后面;收工的时候,不管怎么灰头土脸,再苦再累,我依然挺直腰身走在班副前面,就象在舞台上演出,绝不含糊。

  高高的碴堆上,女兵们向我们掘进班投来专注的目光。我告诉班里的战友们,那高高大大象一尊大佛似的看着我们的,是手风琴自拉自唱演员孙英彦;那个手里拄着钢锹穿成球似的站那儿傻笑的,是舞蹈演员莫桂华;那个捂着皮帽子,用皮大衣袖子里藏着的小手向我们摆动的,是歌舞演员温玉玲……没过几天班长讲评了:“咱班全体都跟人家小齐学学,人家活没少干,力没少出,休息时间还给大伙理发,可人家走起道来还那么精神!再看看那些女兵,除了干活休息时间还帮厨,帮咱们拆洗被褥,还演小节目!咱们也得精神精神!走道都把那胸脯子挺起来,回屋都把脏衣服洗干净,别叫人家看笑话!”月小结的时候,麻连眉飞色舞地传达了营团首长的表扬:“营团首长说了,自从师宣传队到咱们连以后,咱们连工程进度不但保持第一,而且内务卫生,精神面貌也焕然一新。看!这几面流动红旗全划拉到咱们连了。翻身了同志们!哈哈哈哈!”他一乐全连都乐了,麻连自知失态,忙按住脸望着女兵们,女兵们忍住笑望着他,静了不到三秒,大家都憋不住大笑了起来,三用堂里成了欢乐的海洋!

  北风夹着雪花从顺山岭上刮下,打着旋儿在送饭的毛驴车周围飘舞。急促的开饭哨向隧道里吹响了。送饭是为了节省时间抢进度,风枪不停,我们轮班吃饭。听到哨音,班长一把把我拉下风枪机位,示意副班长先带我出去吃饭。风枪班的伙食标准是全连最高的,每人每天七角五分钱。但是,在这青黄不接的季节,交通不便供应困难,全靠连队夏秋季自产自收的物品应对。“他奶奶的,又是萝卜条子炒麻子!”副班长一边小声地发着牢骚一边用勺子在菜桶里翻动着。萝卜是夏秋种的,为储备冬天用淹在一个大水泥池里,盐洒不均的地方还生了蛆。炒麻子是说肉太少了,星星点点象连长脸上的麻子。我明白班长让我先吃是想照顾我多吃一点肉,我一把抢过副班长手中勺子,胡乱舀了一勺菜,找一个背风的地儿大口吃了起来。饭是硬硬的小米捞干饭,夹着雪花嚼在嘴里满口乱窜。仗着年轻一股豪情,一口口就着米汤呑咽下去!赶回掌子面的路上,看到麻连带着几个排长脸红脖子粗的和什么人吵架,双方就象对阵打斗的公鸡,互不相让。副班长告诉我,这是因为每个连队要在八小时以内,争分夺秒在掌子面、马口各放一排炮,拆祘成连队一班的工程进度。如果八小时之内没有完成任务,在班连队必须撤下,由兄弟连队接茬干。谁愿意将自己劳动成果拱手相让?那必然是超时的连队赖着不下来,接班连队吵着要上去。班长就曾嘟嘟囔囔地说过:“争吧,抢吧!早晩一天抢出事来!”

  那一天,接班晚了!隧道里硝烟还没散尽,支护班推着园木,装碴班舞着钢锹,我们班拿着风枪室的钥匙就往里冲。开钻之前,班长特意在我的防尘面罩里多加了两层防尘纤维,并嘱咐我去整理导火索和炸药。我明白为了这条时间紧任务重的战备铁路抢进度,除了玩命干别无它法了。班长是想让我离掌子面远一点。可我愿意和战友们同甘苦。我和他争过,他说我的嗓子金贵,累哑怎么唱歌啊!我应承着,当风枪响起掌子面上忙不过来时候,摸上去把体弱的战友替换下来,象班长一样,用身体顶住液压桿,给钻头加压、加压……艰苦的时候,我会想起红军出身的父亲,我离家参军时他告䜣我,古代将军带兵,除以身作则以外,还要爱兵。士兵负伤,将军用嘴一口口将腐烂的脓血吸出,并为士兵包扎……我自己没能关心到别人,反受到班长的关怀,心里既惭愧又温暖。

  经过两个月的历练,我已经熟悉了掌子面上的各项工作,和班长、副班长鳔在一起形成铁三角。放炮时,班里其它战友收拾工具先撒,我负责掌子面左侧炮捻,班长负责中间,副班长负责右侧顺序点炮。撒离时,班长把放置在掌子面底部的三个炸药包点燃,这是翻碴炮,它会把掌子面炸下来的石碴淸除干净,利于下步工作的开展。

  导火索哧哧地喷着火星,掌子面上青烟一片。副班长走前,我夹中间,班长断后,我们开始撒离。

  这是一天最惬意的时光!……我们拼死拼活在掌子面猛干,麻连他们在洞外死皮赖脸拖住接班的兄弟连队,现在好了,等排炮一响,任务完成了!麻连这会儿肯定地躲在哪儿乐颠颠等着数炮呢!……班里的火龙口上的大水桶已经热气腾腾了,战友们钻进暖哄哄的帐蓬,洗头洗脸,相互搓背,嘻笑打闹……副班长临上工前,到炊事班老乡那儿弄了几个土豆,悄悄埋在柴灰里烤着呢!趁他洗漱,给他来个调包……虽然耳朵还在嗡嗡响,我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坏笑。

  "站住!"随着一声大喊,从左侧支撑排架里窜出一个人来:“虎班长,前面马口已经点炮过不去了!快隐蔽吧!”这是营里的现場安全员,他边说边往排架里躲。班长一把把他拎了出来,狠狠地骂道:“你干什么吃的!我们还没过去怎么就点炮了?”安全员也不示弱,甩着四川腔喊:“是你们抢进度抢乱了!把老子的命也堵球在里!”他甩开班长,钻进排架没了踪影。

  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前方百十来米马口点炮了,身后百十来米,掌子面上导火索火星四溅,前行无路后退无门!我当时懵了。

  “快!找掩体!”班长、班副迅速从前方轨道上推来一辆运碴车,往掌子面方向推了几米,我们三人合力将它推倒在排架边上。班长一把我拉进空间窄小的排架,盯着我的眼睛对我说:“好兄弟,别害怕,听我说。戴好安全帽,别乱动!有我和你班副在,保你没事!”说话间他猛地把我扑倒在地,一手撑住石壁,一手撑住园木,死死地压在我背上;副班长背冲马口方向也扑了上来,他一脚撜住排架,一脚撜住石壁,双臂把我和班长的头紧紧护住,大声喊: “张开嘴!”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夾着气浪从马口方向扑来,我的耳朵嗡的一声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觉一波波的冲击波要把我往后推,接着又从上把我往地下压,大地剧烈的颤抖,尖利的碎石硌的我前胸青了一片。在这狭窄的排架里,我的班长和班副吼叫着,用他们的身体,为我阻挡来自马口、上导坑、下导坑三个方向的爆破可能带来的伤害。

  记不得多长时间我们三个爬出排架。班长的腰被飞石砸伤了。我和班副搀扶着班长跌跌撞撞往外走去,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隧道口的光亮真刺眼啊!……在这无声模糊的世界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扑了上来,把我们三个紧紧抱住,蹦啊跳啊,把鼻涕眼泪抹了我一脸。在一圏光晕里,我看清了,那是麻连……

  三个月过去了,锻炼结束了。连里把放养的十多只羊杀了为我们送行。离别时刻,麻连亲自擂起了欢送的大鼓,战友们依依不舍地把我们送上汽车,送出营门。大虎班长和班副没在人群里,他们去顺山岭隧道接班了……

  ……班长啊,我知道,你和班副在顺山岭上看着我呢。你知道吗,每当遇到困难,我都会想起和全班战友共同挥汗的日子。遇到危险,我的脑海里都会闪现出你凝视我心灵镇定的双眸……我想念你们,在地图上找凌源,找佛爷洞乡,看到顺山岭三个字我会热泪盈眶,因为对我来讲,这三个字代表了难忘的连队,代表了生死相依的战友深情,代表了我们铁道兵人镌刻在祖国山河大地上的爱!

  我走出了顺山岭,走出了铁九师,走出了铁道兵。是顺山岭给我的苦与乐,为我平生打下了无畏的根基;是顺山岭给我的爱,标示着我一生真诚的做人!

  敬礼,我的大虎班长,我的班副,我的麻连!

  敬礼,高高的顺山岭!

  齐石

  二零一六年二月二十三日一时十分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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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开门见喜